泸州市龙马潭区小市街道的一片老城区,狭窄的街道和青砖裸露的房屋,让日常的喧嚣生出几分岁月的沉寂。龙潭剧社最近放假,以便度过市场里持续的寒冬。这个经营了17年的民营川剧团,如今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困局,演员没有新人,仅存的观众年纪越来越大,亏损愈加难以扭转。
龙潭剧社都是些“老戏骨”,50岁的张德华已经是最年轻的演员了。比演员更老的是观众,81岁的蒋定波在龙潭剧社看了17年戏,他说现在观众基本都在70岁以上,年纪最大的已经94岁。这些年来,蒋定波发现观众越来越少,“有些病了,有些走了”。
团长张德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剧场自2018年10月2日开始停演,4个演员去了梓潼的剧团“帮忙”,这样可以省去一笔演员的工资。
转行、兼职赚钱,只为养活剧团
没有演出,陈旧的剧场显得格外冷清。张德华搬一张高凳,坐在舞台中央,她把照明灯、射灯全部打开,然后开始讲述,龙潭剧社的历史。
上一次剧社停演是2016年底,丈夫陈兴勇踹烂了剧场的办公桌,并说要把所有服装道具搬到江边烧掉。为了安抚丈夫,她让演员放假,剧场停演。那一年,龙潭剧社亏损了7万多元,而丈夫在外起早摸黑地干,才挣了8万多元。
停了一个多月,剧社在2017年春节后继续开张。陈兴勇只是说说气话,妻子坚持,他也舍不得。陈兴勇告诉记者,他和张德华2000年从泸州市剧团出来,先后经营茶馆、餐厅,两年后已经颇有起色,是他还放不下川剧,坚持自己办一个剧团。
龙潭剧社2002年初正式开张,那时候张德华不同意,但生病在家,阻挡不了丈夫。陈兴勇关掉餐厅后,很快找到场地,然后白天黑夜守在现场,一个星期就装修出了剧场。
现在的剧场在龙马潭区小市街道中码头上大街42号,从街上转进去,是一段几十米长的昏暗巷道,然后右侧一扇大门,上面写着龙潭剧社。演员的海报贴在巷子两侧的墙上,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剧场是2014年搬到这里的,最初找到这里,张德华觉得位置太偏,房屋太旧,她又找了20多天,脚都走出了血泡。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里,因为价格便宜,一个月只要2200元租金。
搬到这里5年,龙潭剧社就亏了5年,能撑到今天,张德华说全靠陈兴勇转了行。陈兴勇2010年转行的,他说“一家人要养,莫法唱了。”张德华也找了一份兼职,戏曲进校园,她去学校上课,她说这是推广川剧的好政策,她乐意去。
艰辛、困难,但“一帮老人等着看戏”
过去两年,张德华周一到周四上午,在泸州的4所小学上课。周五一大早,她便拖一口沉重的大箱子,装着服装道具,从泸州坐大巴到宜宾市兴文县,然后再坐车到乡镇小学,当天下午和晚上为学生上课。周六上午的课上完后,她又搭车赶到兴文县另一个乡镇小学。周日下午,她才坐车到兴文县城,赶4点多的末班车回泸州。
在学校拿到的工资,张德华又投进了剧社。她说2002年剧社创办初期,就持续亏损,因为接连搬了两次剧场。2005年搬到老电影院时,舞台装修的钱,还是戏迷凑的。蒋定波回忆,当时有10多个戏迷出了钱,他也出了100元。
经营剧社以后,张德华习惯把每一笔收支都记在账本上,她说最好的时期在2006年到2010年之间,每年大概有两三万元盈利。
2014年,老电影院拆迁,剧场搬到了现在这里。搬过来后,因为差钱,装修分4次才完成,前后花了40多万元,泸州市、龙马潭区相关部门支持了一部分,张德华也背着丈夫,把房产证拿去抵押贷了4万元。
一场演出,好的时候可以卖八九十张票,不好的时候就四五十张,每张票15元。张德华扳着指头算,十七八个演员的工资、房租、水电、伙食,确实无法维系。她说以前是丈夫坚持要办剧团,现在是她坚持。她讲了好几个理由,自己爱川剧,投入了那么多心血舍不得,还有一帮老人等着看戏。
讲起剧社的困境和自己的艰辛,张德华的眼泪一直止不住。她是一个讲究的女人,出门画好了妆,她不得不用手指小心擦泪,以免弄花了脸。
一群老演员,演给更老的观众看
剧场二楼,是演员寝室,设施简陋陈旧。1月11日下午,江阳区文体广局主办的戏曲展演,龙潭剧社有个节目。演出之前,张德华和两名演员早早地到一楼化妆间化妆,打上粉,描上红,依然遮不住她们脸上的皱纹。
53岁的宋荣芬以前在纳溪剧团,剧团后来慢慢变成了舞厅、台球室。她去西藏开了10多年馆子,回来后到了龙潭剧社,一个月拿1500元工资。13岁就开始学戏的宋荣芬说,这点钱很寒碜,来唱戏,就是因为热爱。
从资中来的张群55岁,16岁开始唱戏,30多岁的时候,她离开剧团去了深圳打工,在服装厂、鞋厂里干了10多年。几年前回到资中重新唱戏,三年前又来到龙潭剧社。
张德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目前剧社里都是一些老演员,平均年龄50多岁,年龄最大的已经70多岁。这么多年过来,龙潭剧社慢慢地变成了一群老演员的舞台。
2018年10月2日,剧社停演,4个演员去了梓潼的一个民营剧场演出,张德华说,这样可以省掉一部分演员的工资。其他演员最近参与龙马潭区文体广局主办的“送戏下乡”,能拿到部分补贴。
梓潼县宇通川剧团团长吕方把这种合作称为“抱团取暖”,剧团需要新的演员,观众才喜欢,但现在年轻演员很少,一般民营剧团又请不起,她和张德华互相支持,“今年她帮我,明年我帮她”。吕方的剧团每天演出一场,票价12元一张,每场有五六十个观众。
张德华说,大部分民营剧团都缺演员,并且演员年纪普遍偏大。“演十几岁的小姐,都得老演员登台。”张德华告诉记者,自己只有在服装上下“血本”,“本来就是老演员,服装再一差,就更恼火了。”
“一群老演员,演给一群更老的观众看。”张德华说,到龙潭剧社来看戏的,是一群年纪更大的老人,如今,台下的老人越来越少。龙潭剧社初创的时候,还有100个左右固定观众,如今只剩下四五十个,比最初已经少了一半。
票友心疼,号召“演出的时候都来啊”
蒋定波每天中午1点半出门,走路去赶公交车,3个站,就到龙潭剧社。演出从下午2点30分到5点,看完戏以后,他和票友会聊聊当天的演出,哪个演得好,哪个演得一般,然后一直聊到公交站。
龙潭剧社刚成立的时候,蒋定波就每天来看戏,他也发现,跟他来看戏的老人越来越少。蒋定波说,观众大都在70多岁到80多岁,他熟悉的罗老师已经94岁,住在养老院里,还“惦记”着看戏。每次看完戏,蒋定波都会把他扶上公交车,但过去大半年,他都没有看见当过校长的罗老师了。
蒋定波告诉记者,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年轻观众加入进来,唯一新增的观众,是从农村来的老人,现在很多农村或者区县上的老人,随子女搬到了市区,有喜欢川剧的,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只要开演,蒋定波每天都会去看戏,如果两天没去,张德华就会担心起来,打电话问,“蒋伯啊,身体好嘛?”这么多年来,这是张德华与观众之间的默契,如果有“老熟人”接连好几天没来,她就会打电话问问,有时候还去看望一下。就好比最近剧场停演,观众又纷纷打电话给她,“剧团怎么了?好久开演?”
张德华理解这些老人的心情,他们为了看戏,也关心她。十几年过来,观众和演员,成了熟人,成了亲人,彼此牵挂,彼此需要。张德华说,她眼看着很多观众病了,走了,他们再也没有来过剧场。
张德华早已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娱乐方式,让年轻人很难再走进剧场,但那些喜欢川剧的老人,也越来越“孤独”,他们越来越小的圈子,只在龙潭剧社。她说,“如果我把这个剧场关了,他们去哪里看戏?”
最近三个多月,因为剧场停演,蒋定波很不习惯,他没有别的爱好,“每天就这站站,那走走。”很多票友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开演,他又打电话问张德华。
他了解张德华的难处,他跟一些票友“抱怨”,有演出的时候,你们不来,没演出的时候你们又想看。蒋定波说,一些老人觉得15元的票价有点贵,有票友表示,15元,差不多够一天的生活费了。
剧场重新开演要到2019年的春节后,每年春节,张德华会带着演员去重庆唱庙戏,一直唱到正月十五,唱庙戏比剧场演出收入高,但只有那么半个月时间。
很多人劝她把剧社关了,她说舍不得
张德华13岁开始学戏,叔父的朋友是资中当地一个剧团的团长,为了走出农村,小学没有毕业的张德华自带伙食进了剧团。此后的30多年,川剧成为她人生中分解不开的部分,她先后辗转内江、重庆、泸州等地剧团,她原本有机会离开川剧,但丈夫又坚持创办了自己的剧团。
在重庆的时候,她与丈夫陈兴勇结婚。陈兴勇8岁学戏,从乐器、演戏,到编剧都很在行。1997年,夫妻俩受邀到泸州市剧团,但境况越来越差,2000年,两人离开剧团,开始自谋出路。
他们的儿子陈建成2018年大学毕业,又考取了澳大利亚一所学校的硕士研究生,学费要30万元。得知这个喜讯,张德华一个星期晚上都睡不着,这么多钱,怎么办?
但一家人并没有考虑太久,还是要送孩子出去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张德华说,自己小时候没读多少书,如今再苦也要给儿子创造条件。
学费得去借,陈兴勇说,找亲戚朋友,甚至是贷款。这两年苦过就好了,陈兴勇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等到把儿子供出来,他就回来好好唱戏。
“时代变了,以前的鼓质量很好,用很多年,现在不行了。”陈兴勇做过鼓师,他说现在的鼓因为牛皮不好,用不了多久。他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这种变化,让他多出不少成本,“换个鼓就是好几百元。”
很多人劝张德华把剧社关了,甚至有观众也“看不下去”这样劝她。她摇头,说舍不得,舍不得观众,舍不得多年心血,也舍不得川剧,“这辈子就学了这一件本事,也不知道还能干啥。”
泸州市文体广局文化遗产保护科工作人员陈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泸州川剧是省级非遗传承项目,有一个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泸州也专门开办了川剧传习所,并选派了20多个学生到四川艺术职业技术学院学习川剧,积极改善川剧演员老龄化的现象。陈果说,龙潭剧社作为民营川剧团,泸州市、龙马潭区相关部门积极争取政策和项目,一直在尽力帮扶他们。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摄影报道
编辑 余孟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