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基本上没管过我，每年春节才回来一次，连我18岁生日，他都没有回来。现在，他连我电话都不接……”6月24日，四川省眉山市丹棱县看守所内，18岁的杨小明（化名）红着眼眶说完这些，抬起头，努力想笑，但两行泪却抢先滑下。
几天前，杨小明因盗窃被四川省眉山市丹棱县公安局依法刑拘。丹棱警方称，13天时间里，他行窃16起，偷来的钱也被用于糊口。
在看守所里，杨小明数次流泪，向红星新闻诉说着自己的不幸：留守儿童，母亲早年去世，父亲对自己不问不理，家里只有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以前成绩还算中等，初二辍学后就再没找到自己的方向……
不过，在杨小明口中“没有给儿子人生方向”的父亲杨大明（化名），在6月26日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却说出了另一个不同的杨小明：多次离家出走，经常偷鸡摸狗，在厂里干活嫌累，在老家鬼混。
“我给他说过，希望他18岁后去当兵。现在（盗窃被抓了），把我唯一的希望也丢了。”
原本成绩还可以的男孩，为什么走上偷盗之路？到底是父亲疏于管教，还是自己不学好？或许，我们能从父与子的隔空对话中，找到一些答案。
半月盗窃15起被抓，感慨不用再提心吊胆
白天上网，晚上盗窃，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作案16起。被抓后，这个18岁青年发出感慨：“我晓得早迟都有一天被抓，现在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日前，眉山市丹棱县公安局通报，该局破获一起商铺系列盗窃案，抓获犯罪嫌疑人1人，和许多被抓后悔不当初的是，这名18岁的犯罪嫌疑人却像松了一口气。
丹棱警方称，今年6月以来，丹棱县城区发生多起商铺被盗案件。案发后，刑侦大队民警迅速开展现场勘验、线索摸排，发现该犯罪嫌疑人专挑无监控且处于监控盲区的商铺进行盗窃，根据作案手段及特点，初步确定该类案件系同一人所为。通过对已掌握的线索与路口天网监控结合分析，发现一年轻瘦小男子有重大嫌疑。
刑侦大队随即成立便衣捕现组，于6月18日凌晨2点，将正在对一家理发店实施盗窃的杨某某当场抓获。这个杨某某，就是眼前的杨小明。
杨小明今年正月初一才满18岁，年幼时母亲过世，他称父亲常年在外打工，致其长期无业游荡。
今年6月初，杨小明来到眉山市丹棱县，寄宿在县城某一网吧内，白天上网休息，晚上疯狂盗窃。至6月18日，其已连续盗窃商铺及路边车辆15起，盗窃金额共计2000余元，每次盗窃金额几十到几百不等，且盗窃来的现金用于穿衣糊口。
目前，犯罪嫌疑人杨小明已被丹棱警方依法刑拘，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
6月24日，在丹棱县看守所内，红星新闻独家对话了杨小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杨小明说起家事，数次泪下，除了讲述不幸之外，言语之中满是对父亲的失望和埋怨。他反复表示，父亲不会接自己电话，他也不想让父亲知晓此事。
一开始，杨大明确实不接电话，不过，红星新闻多方努力后，终于联系上这位父亲杨大明。他对于杨小明的许多埋怨和解释，都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儿子说】
“这些年，我基本上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我记不起我妈的样子，我一岁多我妈就因病去世了。自我记事起，我爸就外出打工，一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一个月左右。
我对他每次春节回家没有盼望：平时每个月他打电话回来，除了问爷爷奶奶的身体，就只知道喊我多帮爷爷奶奶干点活。他不会问我成绩，也不问我学校里的情况，更不会问我想要什么，我长这么大，一次家长会他也没来过。
眉山市丹棱县看守所内，说起家事，杨小明潸然泪下
春节回家，他既不给我买玩具，也不像别人的父亲一样，抱我，走哪儿都带上我。他回家后，要么走亲访友，要么出去钓鱼，他钓鱼招呼其他朋友也不带我，有几次，还是他朋友喊我，我才一起去钓的鱼。
后来，我也学会了钓鱼，等爸爸走后，我拿着他的鱼竿，学着他的样子，去钓过几次鱼。
小学我的成绩还算中等，上了初中后，我有了每天几元的零花钱，学会了抽烟喝酒，也有过女朋友，成绩也一落千丈，没有一科及格过。
初一下学期，我和同学在家里抽烟，第一次被爷爷奶奶发现时，说了我，但没有用。我奶奶77岁，爷爷83岁了，我抽烟的次数多了，他们也打过，但只是象征性地打一下。我是独子，堂哥堂姐们年龄都很大了，这些年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我也很少给爸爸打电话，回家也不会说学校的事。
初中时，我耍了一个女朋友，她到我家三次，有两次是和其他同学一起来的。大家钓鱼，摸虾，有次是她单独来的。她会给我买早饭，买水，那段时间，是我觉得比较温暖的日子。
“和他接触的日子，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2014年，初二下学期，我没了读书的兴趣，实在读不下去了，决定出去打工。这些，我没给家里人说，爷爷奶奶懂不起，爸爸也不知道。
但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年龄没到，也没技术，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堂姐的花店帮帮忙。但那段时间还不错，堂姐还带我和侄儿去游乐场玩。
2015年，我爸爸终于喊我到他浙江台州的厂里去上班，我就坐着客车过去。车上，我想到终于要离开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心里有点兴奋：这可能是一个新的征程、全新人生的开始之地。
结果到了厂里，爸爸见到我，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就在他住的地方吃了个便饭，更没说带我出去玩一趟，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学做模具。
那段时间，是我和爸爸接触最长的时间，比以前十多年在一起的时间都多。但这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因为许多人都要互相散烟，我烟瘾变大了，一天差不多要抽两包，也学会喝酒了。
我们父子关系更不好了。
我和爸爸不怎么交流，他抽烟喝酒，喝了酒就给我发脾气，经常不问原因就打骂我。比如，我刚到厂里不晓得干哪些活，就什么活都干，他当时不说，回家就骂我，笨得很，不知道偷懒。
那时我刚去，也没有人给我说过厂里面的规矩，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我换了五六个厂，都学得不太好。
我没来时，是他自己做饭，我来了，他比我先下班，也要我做饭。我动作慢了要被骂，看我不顺心了也要骂，他基本上每周都要骂我。
有次我耍手机，他让我帮他倒开水，我看开水壶就在他旁边，就没动，他就把我手机摔了。
一般他打骂我，我都不会反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时候不对，但我不想说。我心里不高兴时，也不会主动和他说，我给任何人都没有说，我宣泄的方式，就是到隔壁的公园去坐一下就回来。
我每个月有两天的假期，休假时，我就在家睡懒觉。
两年的时间，他都没有带我出去玩过一次，只有带我去厂旁边的河里钓过鱼。当然，从小到大他没管过我，我也没有（他能带我出去玩）这方面的希望。
他给我说，好好在厂里上班，但我受不了。2017年底，就偷偷跑回了老家，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很久之后，他才打电话问爷爷奶奶。知道我回来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就是不想靠他，我对他很失望”
回了老家，我也不知道做什么。
2018年，我到县城一家理发店学理发。我觉得理发还可以，但就是太累了。其他理发店都有固定时间，我待的这家店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早上八点上班，中午饭要下午两三点才能吃，晚上有时要十点、十一点才能下班，一个月才两千多元，除去租房吃饭的，也剩不了钱。
下半年我就没在理发店待了，又回了老家乡下。每天没什么事情，起床就和朋友骑着摩托车瞎逛。下午五六点回家，打游戏，耍手机，还是要抽烟，烟钱就是以前余下的钱。
我满18岁时，当时我很想爸爸回家，让他给我办像同学和堂哥他们那样的生日宴会：一群人一起吃饭，然后去KTV唱歌，再回家吹蜡烛。我还想让他回来，和我交流一下，规划一下我的人生方向。
但他没有回来。
我以前也想过，以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但具体是什么工作呢？我爸没回来，我也不知道。
今年春节后，我跟着老家的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老乡到成都的建筑工地打工，干了一个多月后，我又跟着另一名老乡到巴塘工地上干活，干了一个多月。虽然一百元一天，但要开销生活、烟钱，加上还有高原反应，我就回来了。
5月份，我来到眉山市洪雅县，因为这里有我认识的一个网友，我们见面后就打游戏，没两天，大家没有钱了，我开始了第一次偷东西。
我害怕被抓，偷了之后就坐车到了丹棱县。但要吃饭没有钱，也不知道做什么，只有靠偷，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偷。
每天凌晨两三点出来，找到店铺偷了后，四点左右回到网吧，然后看电视剧，看到睡觉。午饭要么炒饭要么盖浇，下午又上网或打游戏。我也想过收手，但每次偷的钱都很少，连路费都不够，更别说干其他的了。
我也反感这种出去偷东西的生活，但我没有办法，我不想与我爸爸联系。自我从浙江跑回来，我喊他拿生活费，他就说，你又问到要钱？后来他不但不给钱，还要挂电话，再后来，他就不接电话了。
发生这个事，我也没给他说过，我靠不了自己，但我就是不想靠他，我对他很失望。他从小就不管我，如果他对我关心多一点，我可能还在浙江打工。
刚被抓到时，我有点紧张，后来就适应了。等我出去了，我也不会去找他，我会去找个工作，找不到的话，就只有回老家，反正回老家无论怎样都有一口饭吃。
【父亲说】
他好吃懒做，初中就偷过爷爷2000元
你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才下班。
我不是不接电话，我的工作是在模具厂里跑运输，货车声音大，有时候没听到电话声音，有时候我看到是陌生电话，会以为是诈骗，所以就不会回过去。
我儿子说这些话，很多都是不符合实际的。可以说，十句话有九句话都是假的，他长期在外面偷，摆烂摊子，我自己的儿子，我不可能说他坏话。
我爱人很早去世了，我只有出来，打工养家，儿子就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他小时候成绩还算中等，初二的时候，他就离家出走了，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把他找到。
后来，把他带到我这边来，上了两年班，这期间他换了五、六个工作，没有哪一个工作是干长久了的。他每天就想吃好的，穿好的，家里有一分钱他都给你拿走了。我一次次的原谅他，一次次给他说，他不听，我没有办法。
我为什么要打骂他？在模具厂上班，他说很累。在这上班不肩挑背扛，我不知道哪里累？主要还是他懒，不想做。
他下了班就玩电脑，饭也不做，所以我才说他。除了好吃懒做，他还偷东西，也经常离家出走。
他第一次偷东西，我记得那是他在读初中的时候，他偷了爷爷2000块钱。我回家知道后要打他，被他爷爷拦了下来，说他还小，从此以后，他就养成了偷的习惯，没钱的时候就偷。
到浙江后，我跑运输，经常需要加油，身上有现金，他也会偷。一开始我没有发觉，后来我发现数目不对，才知道钱被他偷了，但我也不知道他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不光是偷我的钱，他还跑到别人厂里去偷材料卖，因为老板和我关系好，没有追究。不光是老板的材料，他还偷过老板的一条中华烟，我也帮他赔了。
为这事，我打了他，他又离家出走了，我又把他找回来给他说，你不上班，那就在家里不要到处混。
开始几天他还可以，后来，他趁我睡觉时，把我手机里面的2000块钱转到他手机里，又跑了，我连他去哪儿都不知道，后来打电话问，才知道他跑回老家了。
在浙江这段时间，他下班就上网，还经常跑出去几天不回来，我们和老乡半夜三更去找过他好几次，所以就没有喊他再回来。
除了18岁这次，我给他过了很多次生日
要是他只在浙江不听话，也就算了。跑回老家后他也不听话，到处偷。这也是他过18岁生日我没敢回来的原因，我实在没有脸回来。
我每年除去开销，能存几千上万元，所以只有春节才回老家一次。以前我回来，基本上每年都要给他过生日，不是他说的从来没有过。
他是正月初一的生日，以前给他过生日，我会把家里的亲戚比如外公、舅舅等人喊到一起，要么初一，要么初二，都给他过了生日的。
我也想回来，父母年龄大了，我也想回来看看，但没有办法，他做得太过分了，一天游手好闲，邻居外出务工，房子没人住，他就去把别人的锁撬了，到别人家里去住……
今年年初，他给我打电话说到成都工地上干活，说没有钱，我给他转去500元，他奶奶给他转去300元，他干了没有半个月就回老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干活。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打电话来说，跟着老家的人到了巴塘，我又给了他200块钱。
他一般不给我打电话，除了要钱。我也教育他，说你也是出门打工的人了，怎么还长期要？如果你说刚出门没有路费，还可以理解，但不可能一个月换一个工作都要吧。
我不知他的钱用在了哪些地方。在浙江时，他一发工资，钱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有次他跑了，欠下几百元的债务，也是我去还的。
在浙江的厂里，他抽烟要抽几十元一包的中华，你说你一个月两三千，怎么可能和别人攀比？我给他说，把口水说干，他也就当耳旁风。
他说每次打电话我都不接，都因为要钱挨骂，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的态度是我不怕你向我要钱，就怕你不干正事乱要钱，你做正事我就给钱，你不学好我就不会给。
我希望他18岁后去当兵，现在破灭了
听到他被抓的消息，我并不意外，我妈想喊我回来花钱把他弄出来，我不愿意。厂里确实有事，我也回不来。
犯了错就应该自己承担，该判就判该坐牢就坐牢，他屡教不改，我们没有办法，只有国家和法律来管他，希望他从此以后能走上正路。
对于他的人生，在浙江时，以及他跑回老家后，我都与他交流过。我说你不出去打工也对，只要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满了18岁希望你去当兵。
但现在这个情况，还怎么可能去当兵呢？我唯一的希望都破灭了。
说实话，他走到这一步，我有错，他小时候我管少了，现在管不了。但他自己也不学好，做的这些事太不像话了。
儿不教父之过，但我已经尽力了。该说的也说了，该做的也做了。我掏心掏肺地说他不听，那些所谓的朋友说的，他就听得进去得很。
男子汉做错了就自己承担，以后出来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干正事，我有好大能力就帮多少，你要是不干正事，我就不帮。
李伟 周璐 红星新闻首席记者 蒋麟 摄影报道
编辑 汪垠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