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走了。
他的家人在哭,他的读者在哭,成都文化界甚至全国多个作家、诗人、网友都在追悼怀念他。
流沙河,这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瘦弱的文人形象,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文化学者,他也是一个时代的符号,一种精神的象征。他坚守着中国传统文化这片土地,默默耕耘。
流沙河身上有老一代成都文化人的气质,如同那个时代传下来的一盏煤油灯,大家都小心翼翼呵护。如今,这盏灯熄灭了,大家哀痛的,还有与他代表的那个时代和历史的告别。
流沙河在生前曾送别了很多同时代的文化友人,几年前,车辐去世了,流沙河沉痛回忆他,余光中去世了,他又含泪写下悼词。这一次,流沙河去世,与他同时代的文化友人谁来送别?似乎都已寥寥无几。
80多岁后,他身体不好,时常进医院,晚年又一直在与时间抗争,争分夺秒地做他的研究和写作。每次去采访,看到他专注趴在书桌前,都生怕打搅到他,他充满智慧的话语,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虽然他生前曾说,“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了无遗憾了。”其实,先生这次“下车”太突然,还是有遗憾,他的儿子如是说,他的朋友肖平也如是说,流沙河曾说他最遗憾的是时间不够用,要抓紧时间研究古汉字,讲古诗词,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书稿,否则他不会毅然决然在查到自己患喉癌时,选择了动手术。因为,他渴望回到书桌,回到讲堂。
10年近120场讲座
读者们还在等他重回讲坛
“很多听众和读者,都一直在等待沙老重回讲坛。”成都图书馆馆长肖平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数度哽咽中断。
这些年,他和流沙河从非常好的合作伙伴,成为了朋友。流沙河去世前,除了在家研究古文、汉字,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成都图书馆。刚开始,肖平就和流沙河做了一个约定,他们做一个长期的讲座,主题设定为“中国诗歌通讲”,从《诗经》至少讲到余光中这个时代,他就欣然答应:“要得”。
从2009年至今,从《庄子》到《诗经》,再到这两年的《宋诗三百首》,接近120场讲座,从家到成都图书馆这段路,已走过10年,每一次,流沙河都是背着两个装着“备课本”和讲义的布包,默默地走上台坐下,不紧不慢对着话筒,一个沙哑微弱的嗓音,从喉头挤出:“你们好,我是流沙河”,然后全场响起掌声。这些掌声也是他坚持的理由。
流沙河把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娓娓道来,肖平说,有很多读者跟他说,沙老来讲座那天下午,他们就像过节一样。
今年,流沙河的讲座是在6月份中断的。肖平说,因为去年在8月份最热的时候,报告厅使用了空调,流沙河在家里即使30多度都不会使用空调,所以那一次流沙河感冒了,于是今年,肖平就和流沙河商量,等过了夏天,天气凉快了再来,读者们都说会等着你的。没想到,读者再也等不到流沙河,他的讲义也永远停留在《宋诗三百首》那一页。
上周,肖平到医院去看流沙河,出发前,家里人提醒他应该带一束花,结果,他选择拿了一本书,他很了解流沙河,如果躺在病床该是多无聊,他离不开的是书,但当他到了医院,看着流沙河的口鼻上罩了吸氧设备,双目微闭,听到肖平的声音,他睁开双眼,把手举起来和肖平打招呼。肖平说,拉着他手的时候,觉得这个手很温暖。虽然没有言语,但是通过肢体的交流。他感到流沙河当时的神志是很清楚的,他能体会到沙老对回归讲坛的期待。
他曾说:
讲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以前,只要是流沙河的嗓子还能靠吃药发出一点声音,他都是要执意去讲课的。讲古诗的时候,饱经风霜、满头白发的他,双眼闪着光芒,总是用诙谐的成都话为大众解诗,讲了一个半小时还未察觉,早已忘乎时间。他说,自己把每一次讲座都当做最后一堂。
流沙河赞美这样的劳作,“有工作还是非常好,人还能做工作是一种幸运。现在好多人病了,躺在床上就不能工作了,也很痛苦。所以人能够工作后,快乐感都要强一些。”
从最早讲《庄子》,流沙河每次备课是需要三天,后来变成了两天。拿着那本讲义,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用红笔勾画批注。他说,“备课就像女人梳头,说不定什么时候梳到一个虱子。”
只要是讲课,流沙河都会很喜悦,他本人愿意多讲,但是他的夫人吴老师总是叮嘱:“不要让他讲那么久,每次回去瘫坐在沙发上非常累,但是每次来讲课,就忘了时间。”
今年6月讲课中断后,流沙河希望一过夏天就争取赶紧恢复讲课,但是,9月份的时候,肖平联系他,却被告知身体状态不允许了,嗓子几乎哑了,说话声音太小,流沙河很无奈。
记得上一个冬天,在一堂课上,红星新闻记者看到一名工作人员上前嘘寒问暖,“降温了,沙老是否感到冷?”流沙河说,“不,我反而感到很热呢!”流沙河讲课的时候,内心是有一团火的。
当记者问流沙河讲到什么时候,流沙河笑嘻嘻地说:“哪里黑哪里歇,讲到有一天突然就‘哦嚯’,那么就拜拜了。”
流沙河说自己“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风里”。即使嗓子破了,眼睛坏了,也挡不住他传授经典、传承文化的热情。“理想使你忘记鬓发早白;理想使你头白仍然天真。”这是流沙河写的诗。
智慧豁达的言语
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
肖平告诉记者,流沙河总是这样幽默又睿智,比如,曾经一个很小的事情,因为流沙河睡觉必须把窗帘关得密不透风,需要让屋子里没有一点光线,需要很黑,肖平就问流沙河,很黑是多黑?流沙河笑嘻嘻地回答,“跟躺在棺材里一样黑。”
流沙河是看透了生死的睿智,这与他曾经受到的苦难有关。但是并非流沙河就是一个不惜命的人,相反,他非常热爱生活,都体现在生活细节中。比如从50岁开始戒烟,为何要戒烟?流沙河说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做,所以,他最近几年陆续完成了一些事情,出了几本书。有一次,肖平问他,时常伏案你的颈椎可好,他说好得很,过去在金堂当木匠每天要拉锯子,他做出一个“一拉一推”的动作,表示多亏当木匠拉了6年的锯子,把颈椎腰椎都磨炼得很结实。对他来说,苦难早已变成了财富。
“像沙老这样的人,经历过苦难,经历过荣耀,他的灵魂早已超越了时间。”肖平说,流沙河为这座城市所做的贡献,除了他自己的书,还有留下的丰富的观点和思想。很多倾慕他的读者,都是通过讲堂近距离认识了一个非常睿智、谦逊、学养深厚,对生活有深刻理解的老人。在这里,大家与他共度了愉快的时光,他在我们这一批听众的心中成了绝响,给大家一个终生的回味,“到现在为止,我还觉得,沙老还会回来讲。”
潜心研究和守护汉语
他说:民族文化是我们的灵魂
流沙河生前最后出版的一本著作是在中华书局推出的《字看我一生》,这部书的正文部分,是他一笔一划写的,全部以手稿影印的稿本形式呈现。与《流沙河认字》、《白鱼解字》、《文字侦探》、《正体字回家》等流沙河“说文解字”的书直接解字不同,《字看我一生》采取了“摆龙门阵”讲故事的形式,间接分享他对文字的探究心得。
流沙河想要做一个文字侦探,是因为在多年前,流沙河看到他人的书法题字,发现很多字都是繁简混用!他顿时觉得是一个问题,所以决心要“好生”把汉字“维护着”,晚年就全身心投入。
流沙河想尽力推广文字常识,他说,如果读者因对书中故事有了兴趣,而顺便认得几个字,对文字学添了一点好感,这对传承本民族的文化有好处。
流沙河认为,无论如何我们要守护好汉语,因为汉语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之一。“不应该随便就把这个毁了,这也是我最忧虑的地方。”
2018年,流沙河入选成都商报组织评选的“天府成都·十大文化名人”。但他对这些头衔和名利早已看淡,当时,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说自己最遗憾的就是青春年华的光阴都流逝了。所以晚年要到处讲学,又研究古汉字古文字,读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
为中华民族古代典籍的传承而辛劳。流沙河说,文字是中华文化最根本的源头,学习文字,这才是爱国主义,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应该保留一点本民族的东西,那才是我们的灵魂。
听流沙河说话,总是希望一字不落,从他嘴里慢慢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细嚼慢咽的文化思想。
流沙河走了,带着未完成的梦想走了。虽然属于成都那一代文化老人、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盏灯灭了,但流沙河传播的思想和对民族文化的坚守,还在传承。
红星新闻记者 陈谋
编辑 潘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