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修霞:80后诗人,出生于湖北十堰,现居武汉,担任武汉某高中语文教师。有诗歌散见于《诗刊》《诗选刊》《延河》《星星》等。《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获第二届梦.乌镇诗歌大赛提名奖、诗酒趁年华三等奖、“仙女湖”大赛三等奖、首届杜甫诗歌奖等。↑
《武汉封城隔离日记》
◎余修霞
1、大年二十九,为去世的婆婆留一盏灯
大年二十九,封城。
我把羊排撒上盐、辣椒、花椒并腌制好,把煮猪骨的紫砂锅洗干净晾晒好,把牛肉和肉丸以及鱼丸封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准备在新年招待客人。因为我婆婆张望珍女士在2019年7月19日去世。按规矩,这是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年。所有亲戚会在大年初一来我家,我们要在家中扎有黑花的遗像前上香,然后聚餐。在武汉,如果家中有人去世,都是这种风俗,不出门,不把悲痛带给别人。只需要静静坐在家中等待就好了。
没想到,这种等待一直延续至今。
有熟悉的朋友,让我最好回十堰过年,空气好,对健康好。我说明了家中的情况,要为去世的婆婆留一盏灯。
2、大年三十,亲戚都说不聚餐,女儿很孤独】
大年三十,凌晨。我特别关心封城后封不封区。因为婆婆老家是孝感,老家的亲戚来不了,至少,婆婆的儿女们都在市内,虽说不是一个区,但可以聚在一起毕竟是好的。但一一打电话过去交流,都建议不聚餐不出门最好。九岁的女儿听说不能跟亲人聚餐,哭了一个多小时。我解释了原因,她表示可以理解,但觉得很孤独。
年三十的团年饭,吃得很寡淡,家中少了一个人,就多了很多沉默。
丈夫是武钢工人,下午六点半出发,一向大大咧咧的他戴上防护镜和口罩出门去厂里上夜班。
我没有仔细看春晚,心神不宁,不知道自己、家人、同事、学生有没有人得这种可怕的肺炎。尽管留心朋友圈、工作群,家人群,确定都安全,但是我依旧不放心,在屋中转悠了一圈又一圈。门已经反锁了,门口放了应急灯和方便穿的鞋子,有气阀的口罩和防护镜则放在手边,各种干果、饮用水、牛奶等整整齐齐放在客厅,家具擦拭一新。一切都比平常让人更舒适。
这天,我接到了全国各地诗人朋友的问候,叮嘱我把食物储存足,建议我多给住房通风。微信群里,每次一现身,群友们都很关切地询问我。
因为时不时写诗,时不时和诗人们群聊,我觉得跟他们聊天会稍微安心,我每次都一一回复说我好好的,说完,我觉得我很不好。哪里不好,又说不清。
3、初一,给母亲拜年,我哭了
一直到凌晨两点,初一来临,我还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丈夫早上八点半回家,细心地消毒后就开始讲外面的消息,让我们不要出门,他会带回我们需要的任何东西。
早上给母亲电话拜年。年前还打算把父母哥嫂侄女侄儿接到武汉过年,他们没有同意,说是怕我安排这么多人的生活累着了。母亲说,幸亏他们没来,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十堰。
我最亏欠的是:居住在鄂西北的父母亲。我来武汉已经整整12年了,父母来武汉的次数屈指可数,结婚前、结婚时、生孩子时、孩子一岁、孩子两岁,他们都来看我,帮我收拾家,鼓励我在这个城市稳定地好好生活。
在平日忙碌的时候,我每天只想到工作、孩子、写作,现在才猛然发现我早就与亲爱的父母在一定程度上隔绝了。我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爱他们了,每天坐在一起吃饭,每天可以近距离望着他们,渴望得到他们的零用钱、表扬和拥抱。
被隔离后,我才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自私、狭隘、茫然、糊涂、可悲、孤独。我哭了。
我害怕我越来越接近我不喜欢的样子,我希望像童年那样热爱亲情本身,懂得爱。
4、初二,感觉武汉成了无人城,我随时会消失
半夜莫名其妙醒了三次,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初二就到了十一点。起床,早餐中餐一起吃,整理了所有的蔬菜、水果、肉类、食用油和米。透过窗户看到街上空无一人,听也听不到人声。感觉武汉成了无人城,我随时会消失。恐惧,就吃最辣的火锅,辣得眼泪鼻涕一起朝下流。女儿问我是不是哭了,我说大概是的。
疫情确诊的人数,增加到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我不敢看,但还是点开看了。
武汉这个城市大得惊人,来多少人,走多少人,有多少人,根本没去注意。
现在才开始关心自己生活的城市,有点晚,又不能像医生一样出去救人,又不能治愈人心,连我自己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恐惧。
隔离,让我发现自我,因为不完美,才学会弥补。
5、初三,以诗抗疫驱散内心的部分阴霾
初三又是断断续续睡到十一点,丈夫早就去上白班了。热气腾腾的火锅弥补了家的冷清。火锅底料是四川诗友去年送的,带有我在四川读大学时期的熟悉川味。我已不是一个单独的十堰人、武汉人或者四川人了,我是这三种人的合体。
下午,《诗刊》微信公众号用了我一首长诗《像一首诗,蜷缩在武汉封闭的怀中》,四五十行,一行没改,放在最后。同时亮相的还有《中国诗歌》的谢克强先生和熊曼女士、《长江文艺》主编刘益善先生、诗人剑男和谢春枝。我感觉特别激动,“以诗抗疫”驱散了内心的部分阴霾。
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写诗,为什么要坚持让自己从琐碎的日常返回诗歌之中,是我所有的语文老师包括大学时期给我很多启发的老师。我一一向有联系的大学老师发信息,先主动说自己目前还好,祝老师新春吉祥。四点多,和大学美学老师杨朝晖女士讨论了一下冠状肺炎,其实,我是想老师了,不知道说什么,但还是一直在微信上缠着老师讲话。老师像大学时期一样,耐心倾听,交流得忘记了我们已经十一年没见面了。
聊了三个多小时,吃了点简餐,我的胃口一下缩小了。以前,我能一个人吃一盘青菜和一盘肉,配小半碗米饭和一满碗汤。现在,一天吃两顿饭,也不觉得饿。我满肚子装的都是后悔,后悔没有听祖父的学医,现在就可以救人了。后悔没有和珍贵的人实在地相处。
丈夫晚上八点半下班,又是消毒,又是叮嘱我们别出门。他把白天我们制造的垃圾提出去,丢进远处的垃圾桶。我听到扑通一声沉重的垃圾撞击铁筒的回音。平常,我熟悉周围的每一个垃圾桶、菜场摊位、水果店铺、超市里货架上洗手液的价格,甚至送女儿上学走的1982步,都清清楚楚。现在,它们都安静了,像我从来没有观察过它们一样,蛰伏在附近。
十一点二十,和母亲视频,谈谈厨艺,谈谈护肤,吐槽一下琐事,到十二点四十。我们又谈论起原计划,在一起生活,或者出去游览黄鹤楼、汉阳门、司门口。
夜晚,梦见我回到学生时代,好多遗憾,说都说不出口。
6、最近三天:如果我的恐惧也能晒干,该有多好
初四又是睡到上午十点,下午和诗人王单单讨论了一下羊排,吹嘘我做的羊排多美味。刚刚,七点零五分,空中有飞机迅速飞过。羊排刚煮好,发出声声报警。
初五,学校发布了推迟开学的消息,高三可以进行空中教学。我担心起自己的职业,感觉教书也不是铁饭碗了。我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新工作呢?不敢去想,我可以做好什么。
初六的太阳很好,我把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了,连所有毛巾和枕头芯都洗了,晾晒出去。如果我的恐惧,也能晒干,该有多好。
今天,我已经整整八天没有出门了。我不敢细看有多少人确诊,有多少人离世。我真的想出去,逛街看衣服。我平常下班路过众圆广场,总要去看看新款的衣服,买的比较少,但瞄一瞄还是不错的。悬挂五颜六色衣服的橱窗,让我对美有了浅层的期待。现在,我有了比看衣服更深的期待。
我到底想出去干什么?我到底期待什么?我胆小,也说不清。我看了看床头的诗歌合订本,感觉自己成了一行诗,蜷缩在浩瀚的语言之中。我重新躺下来,选择一个婴儿式的体态蜷缩在晒得蓬松的棉被中,比一首诗还微不足道。
红星新闻记者 曾琦 编辑 杨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