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父亲的和解:8年前撞瘫儿子的司机出现 他却说剩下30万赔款“算了”

红星新闻 2020-07-10 20:17

郑朝晖曾在心里无数次咒骂陈某,但到两人真正见面,心里的恨他却怎么也没有说出口。在贵州遵义汇川区人民法院的办公室,两个年纪相仿的父亲情绪平静,甚至没有半句争吵。

这是一次相隔多年的见面。8年前(2012年7月),郑朝晖12岁的儿子小力(化名)在浙江瑞安市滨江大道被陈某驾驶的电动车撞倒在地,头部受到撞击。后经当地交警认定,陈某负事故主要责任,小力负事故的次要责任。

▲法院判决陈某承担70余万赔偿责任。

伤后,小力辗转多家医院求医,但结果并不理想。“刚开始能一点点走,后来需要坐轮椅,再到现在只能瘫在床上,语言能力也退化到只能‘啊啊啊’。”郑朝晖说,因为孩子是脑部受的伤,眼看着小力状态一天天垮下去,自己心里满是对陈某的咒骂和仇恨,可又无可奈何,“孩子好不了了”。

2014年,郑朝晖曾向法院提起诉讼,陈某最终被判向伤者支付70余万元赔偿金,这笔赔偿金直到今年6月底才开始履行。而当两个男人见面时,郑朝晖此前的恨却没有了。

陈某表示同为孩子的父亲,自己心怀内疚,“是我让孩子受到了这么重的伤,我也是当爸爸的。”他筹借了40余万元赔偿金,承诺剩余的部分将在之后每月还1500元,直到付清。而郑朝晖也作出了让人意外的决定,“剩下的30万算了”。

“孩子已经这样了,把他搞垮又有什么意义呢,人还是要向前看的。”郑朝晖说。

8年前的车祸

2012年7月1日,浙江瑞安街头,12岁的小力被一辆行驶的电动车撞倒在地。哭声吸引了身后不远处小力奶奶的注意。奶奶一路小跑过去,看到一名男子正扶着小力坐在一旁的电动车上。

“头上起了一个肿块,我就赶紧给他爸爸打电话,之后他爸爸到场后报了警,把孩子送到了医院。”小力奶奶说。

小力被送往了浙瑞安市人民医院急诊并住院19天,医院诊断,小力头部外伤、枕部头皮血肿、继发性癫痫、右侧额颞部少量硬膜下积液、左侧颞叶挫裂伤。

撞伤小力的是在瑞安打工的陈某,当天7时许,陈某驾驶着一辆无牌电动车从瑞安市区锦湖街道邮电北路驶往东山街道方向行驶,在途经滨江大道时与小力相撞。

按照陈某接受交警询问时的讲述,他当时正在去公司上班的路上,从瑞安市邮电北路往东山经济开发区,事发时间是在早晨7时25分,在行至事发路段时,“我看见道路右侧的停车场出口处有一个10来岁的小男孩跑出来,他是从右朝左前侧斜着横过滨江大道跑的,小孩的头好像是朝东山方向的,我以为我的车可以开过去的,没想到小男孩跑过来碰到了我车的右后侧,之后小男孩摔倒在了车的右后侧。”

陈某说,事发时他的电动车在道路右侧中间分车道的左侧行驶,“车速度一般,在30公里左右”,他看到小男孩后曾按喇叭并往左打方向,“我以为车可以开过去的,没想到我车的右后侧和小男孩发生接触,小孩的后脑勺碰到了地上……”

瑞安市交警部门对这起事故作出了责任划分,陈某负事故的主要责任,小力负事故的次要责任。

陈某没有想到,这一起看似并不严重碰撞,会在之后彻底改变小力的生活。

从能走到坐轮椅最后瘫在床上

事故责任划定,陈某作出了部份赔偿,在当年支付了7000元治疗费用。郑朝晖也未揪着不放,“当时最重要的是治疗孩子,没太多精力去顾及后续赔偿的问题。”而陈某也觉得孩子只是碰到了头,经过治疗应该没有大碍。

小力经过治疗后出院,却已无法恢复到从前。他无法在继续上学,也不能跟小伙伴一起玩耍,他的身体似乎难以被大脑控制。郑朝晖描述了小力在那次碰撞之后的身体变化,“孩子(小力)身体很难活动开,走路需要慢慢走,后面要有人扶着,而且身体不协调,语言的表达上也没有之前伶俐了。”

为了继续给孩子治疗,郑朝晖曾将小力送到上海、北京等多家医院问诊,但脑部留下的伤是不可逆的。因为头部遭受撞击,小力的智力出现了缺损。

更坏的情况还在后面。小力的身体机能渐渐失去了控制,从开始的能慢慢走动,到之后逐渐坐上了轮椅,再之后完全丧失生活能力,瘫痪在了床上,“而现在他只有一只手能动一动,说话也只能‘啊啊啊’的发音,想要表达的东西已经无法说出口。”

小力是家里的独子,而郑朝晖再也无法听到儿子叫他“爸爸”了。眼看着儿子的情况一天天变坏,但自己却无能为力,“好好的儿子就变成这样了。”

小力离不开人,需要随时有人照料。“但我们大人要上班工作,大部分时间就只能让在家的老人照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朝晖说。

郑朝晖心想,如果没有这场交通事故,如今的小力或许应该在某所大学校园里,即将完成他的学业,或者已经有了恋人,一家人的日子也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刻,而现实却残酷至极。

“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家里几乎没有笑声。”郑朝晖也无数次的在心里咒骂陈某“不得好死”,对其满是恨意。然而,当时已无法联系上陈某。

诉讼索赔70万

郑朝晖于2014年向瑞安市人民法院提起了诉讼索赔,他说这是应该有的程序,孩子的伤总得要人负责。

2014年5月,郑朝晖还为儿子做了伤残司法鉴定。来自温州天正司法所的鉴定,小力为颅脑损伤所致的智力轻度缺陷,与本次交通事故有直接因果关系,已构成交通事故八级伤残;同年6月又经温州东海司法鉴定所评定,小力左侧偏瘫等后遗症,已构成道路交通事故事故伤残。“这些是当年情况,现在他的情况已经是二级伤残的情况。”郑朝晖说。

▲法院认定了事发经过,和小力的就诊情况。

瑞安市人民法院在之后的审理中未能联系上陈某,此后进行了缺席审理,认定了小力被撞的事发经过,同时认为陈某行车时高度注意义务的疏忽造成了小力的受伤,并最终判决陈某向小力支付包括医疗费、住院伙食补助费、护理费、营养费、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共计71万余元,扣除陈某在事发当初支付的7000元外,还需支付70余万元。

尽管法院作出判决,但郑朝晖却并未能收到这笔赔偿金。“我去哪里找人啊?我还需要养家照顾孩子,确实没有精力去找”,因此这一赔偿长久以来,仅仅停留在纸上。

而此时的陈某已经离开了瑞安,电话号码几经变更。他是贵州遵义人,事发当年是在瑞安市打工。他原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直到2018年,陈某在购房准备办理房产证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而在向法院打听过程中才得知当年被他撞的小力已经瘫痪了。

陈某同样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一消息让他内疚起来,“确实没有想到孩子后来的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但赔偿金额也不是小数。而后,他曾托瑞安的朋友联系郑朝晖,代其前去探望小力,得到的回复是,“状况确实不好”。

郑朝晖表示,当时确有陈某的朋友来看了孩子,“但我们之间没有直接通话和见面。”

两个父亲的决定

朋友探访后,郑朝晖和陈某有过几次通话,但真正意义的见面谈话在十多天前。

红星新闻记者从瑞安市人民法院了解到,该案在审理宣判后,因陈某在瑞安当地并无资产且难以联系上其本人,该案执行工作委托给了陈某户籍所在地的贵州遵义汇川区人民法院进行。最终双方的见面也正是在汇川法院内。

70万元对靠打工挣钱的陈某来说并不容易,见面前,他向亲朋东拼西凑筹借到了35万余元赔偿金,他觉得需要尽可能表达自己的诚意,并担负起责任来。“我也有一个18岁的儿子,跟小力年纪只相差两岁,同时作为父亲,我是能够理解他(郑朝晖)的心情的。”

见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相反异常平静,没有半句争吵。郑朝晖在回忆这个场景时事,甚至用到了轻松和偶尔说笑的词语。“主要是我们看到了他面对问题的态度。”

筹集的35万显然与70万相差甚远。在谈话过程中,陈某又在现场筹借到了几万元,合计40余万元,并承诺剩下的部分会每月按照1500元进行支付,直至完结。而郑朝晖也在最后给出了意外的决定,剩下的30万就“算了吧”。

“其实即便他付够了70万也并不能让孩子好起来,甚至与我这么多年花去的治疗费用相比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这笔钱相当于是一种‘分担’吧。”郑朝晖说。

“算了”的决定更重要因素在于,郑朝晖对陈某的恨已经不在。他说这种想法的转变发生在2017年,“那时我觉得我们的生活还需要继续,家里的气氛和情绪需要发生变化,事情已经发生了,陈某也并不是故意撞上了孩子,即便再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就是,他这几年其实也生活的不容易,他也有家人孩子,我们把他打跨,让他不好过,我的孩子还是好不过来。”郑朝晖这样解释,“当然,如果他今后觉得自己想表达点什么,要来看看孩子,也都随他自己的意,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人还是要向前看。”

而对于陈某来讲,这让他觉得更对不住小力了。“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孩子的一生其实就毁了,但他(郑朝晖)还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他说,如果事发当天,自己刹住车等孩子先过去该多好。“我为什么要去抢那一下呢。”陈某说。

红星新闻记者 杜玉全

编辑 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