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响,诺基亚手机被狠狠砸到教室地板上。
手机没坏,但瘦弱的周云丽吓坏了,她才18岁。
砸手机的,是位老人。老人没有善罢甘休,她抓起一把椅子,又一次朝周云丽甩去——没砸到。
噪杂声惊动了隔壁的师生,他们跑出教室,围了过来,两名年轻教师当即将老人紧紧抱住……
老人是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张桂梅,周云丽当时是这所学校的一名高三生。
那是9年多前的场景了,起因是周云丽想出校园“玩一会”。
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支部书记、校长张桂梅 图据红星新闻
2020年7月15日,华坪女高会议室。63岁的张桂梅向红星新闻回忆那天的情形时,觉得就像刚刚发生似的。
“当时我发脾气后,她乖乖的,低着头,任我揍。”张桂梅说,但她姐不干,她姐从隔壁班跑过来后,张桂梅注意到她姐的眼神里释放出“不好对付”的信号:看那架势,我一旦砸到她妹,她可就要“上手”了!
但那不过是张桂梅管教学生的日常罢了。
张桂梅在检查学生上课情况 图据新华社
“狠!”是外界给张桂梅的鲜明标签。
“周扒皮”“老怪物”……外界给张桂梅起的绰号,越来越多,也有人指责她“对别人的孩子不心疼”。
张桂梅不在乎,她说:“我做这事,就得有心理准备。”
1.
一个梦想:创办一所免费女高
丽江华坪是金沙江畔的一座小县城,华坪女子高级中学位于县城狮子山的半山坡上,占地76亩,是一所免费、全寄宿并带有扶贫性质的女子高中。自2008年9月创办至今,华坪女高已培养1000多名大学生。
华坪女高校园内,有党员学生在举行入党宣誓 图据红星新闻
华坪女高,怎么来的?
1957年6月,张桂梅出生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1975年,她从黑龙江来到云南支边,并嫁给在大理喜洲镇任教的丈夫。结婚不久,丈夫因病去世。1996年,39岁的张桂梅离开大理,来到丽江市华坪县任教。
相对于大理,华坪的经济要落后得多。张桂梅在华坪县民族中学任教时发现,有女生“上着上着就不来了”,去家访才发现,“嫁人了”。
年轻时的张桂梅 央视新闻《面对面》截图
家访中,学生家庭人畜混居的现象让张桂梅很震撼:一楼隔板下养猪、养牛,中间层住人,上层隔板堆放苞谷等粮食。学生一户住在一个山头上,其父母整日劳作,脏兮兮的,而且“很不讲究,整天披头散发。”
此外,当地一些农村也存在重男轻女的现象。张桂梅认为,要改变他们的处境,就得创办一所免费的女高。理由是:贫困女孩教育问题不能解决好,就陷入“贫困女孩—贫困母亲—贫困下一代”的恶性循环,所以“救一个,就是救三代。”
来到华坪授课仅两年,张桂梅的专业和敬业精神就获得当地党委和政府的认可,并获得很多荣誉。
华坪县城 图据红星新闻
2004年9月,时任华坪县教育局副局长杨文华,陪同张桂梅到央视参与录制原西部频道《咏梅》的节目。当时,张桂梅是华坪县民族中学的一名教师。其间,张桂梅告诉杨文华,她想创办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以此阻断贫困家庭的代际传承。
杨文华曾在华坪一中担任校长,深知创办学校不易,但他也想试试张桂梅对创办一所学校的难度,究竟有没有底?
创办一所高中,“理化生”(物理、化学、生物)三个实验室是必须的,三个实验室中,相对便宜是生物实验室。
“你知道一所中学的生物实验室要投入多少吗?”杨文华问。
“2万元够吗?”张桂梅说。
“我当时觉得很好笑!”杨文华说:“张老师对创办一所学校的难度根本没概念,一个生物实验室至少得投入50-60万元。”
杨文华又继续逗她,“那你知道建一栋教学楼需要多少钱吗?”
“50-60万元吧?”张桂梅说。
“张老师,你开什么玩笑?!得投500-600万元!”杨文华当场给她“泼冷水”。
张桂梅执拗,别人说办不成的,她偏偏想办成。
无法说服她,杨文华就让她打报告。
2005年,华坪县里对张桂梅申办免费女高的报告很重视,还通过县政协组织相关部门研究、讨论,结论是:“不通过!”
张桂梅创办女校的愿望被否后,没有放弃 央视新闻《面对面》截图
其中原因,杨文华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说:“一是名字起了争议。二是张老师对建一所学校的想法太简单。”
“封建社会才把男女分开学习,新中国成立这么多年,还男女分开?”杨文华说,很多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
张桂梅愿望被否后,她没有放弃,“不管花多少钱,我就是要办。”她说。
2001年,除教学外,张桂梅同时担任华坪“儿童之家”福利院院长。为创办一所免费女子高中,假期里,她带着这些孩子去募捐,同时带上自身的荣誉证书。
“骗子!还戴着眼镜呢”,“有手有脚的,不好好干活,出来骗人!”甚至,有人放狗要咬她。
彼时,没有人相信她。
2007年后,情况突然起变化。
2007年10月,作为党的十七大代表,她前往北京参会时,有记者发现,张桂梅的牛仔裤破了个洞,感觉她身上“有故事”,所以采访她。张桂梅袒露了想办一所免费女高的愿望,媒体以《我有一个梦想》为题进行报道,报道引发广泛关注。
党的十七大期间,张桂梅接受媒体采访 图据新华网
此时,距离2008年9月开学的秋季学期,还不到一年。华坪女高从招生到建设,火速推进,梦想距离现实越来越近。
2008年,杨文华开始担任华坪县教育局局长。任职期间,他多次强调,“张桂梅老师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特别是她主动汇报的,要及时跟进解决。”
2.
教育模式:“时间+汗水”
华坪女高开始建设时,占用华坪县民族中学的厕所及周边的芒果地和山地建设,但只有4亩。
2008年7月第一届招生时,张桂梅到丽江各地农贸市场派发传单,声称只要贫困家庭的女孩想读高中都可以去读,没有分数限制,而且免费,但只招到100人,中途还走了4个。
2008年9月开学时,华坪女高的很多设施建设还在进行。彼时,华坪女高没有围墙、没有厕所,没有食堂,和旁边的华坪县民族中学共享厕所、食堂等设施。
晚上,女老师陪学生在宿舍睡觉,男老师用砖头和木板搭起床铺,睡在楼梯口充当保安。
随着填沟造地工程推进,华坪女高逐渐扩大,目前占地76亩,拥有6幢校舍,也拥有自己的围墙、食堂和厕所。
华坪女高教学楼 图据红星新闻
艰苦的办学环境可以改善,但备受争议的,是持续至今的“张桂梅式教育模式”。
“我们就是‘时间+汗水’。”面对红星新闻采访时,张桂梅并不讳言这点。
张桂梅说,随着学校出成绩,一些学校也来取经,但都摇摇头走了,“他们说我不科学,不符合现代教育理念。”
张桂梅没有因此改变,她依旧我行我素。
张桂梅办公室墙上还贴有学校的《课程表》,《课程表》显示,学生的一天从早上6点40分开始,这个点学生就到教室接受教师辅导,课程一直延续到晚上23点30分。
实际情况如何?
“姑娘们,起床了,不要睡懒觉哦!”7月16日凌晨5点30分,红星新闻记者来到华坪女高听见,一个小喇叭声从校园宿舍楼道不断传出。
清晨5点50分,教室里已坐满红色校服的学生,朗朗书声不断传出 图据红星新闻
没多久,昏黄灯光下,张桂梅迈着蹒跚步伐,穿过婆娑树影,从宿舍来到教学楼。
她拾级而上,楼道和走廊的电灯,也次第被打开。
5点35分起,齐耳短发、穿着红色T恤和黑色裤子校服的女生,陆续进入教室学习。
“我起得更早,5点15分就起床了。”张桂梅告诉红星新闻,“姑娘们5点半得起床。”
5点35分,张桂梅把几个教室巡逻和摸排一遍。
随后,她来到教学楼靠近女生宿舍的拐角,举起她那“木兰王”牌小喇叭:“姑娘们,快点!要迟到了!”
清晨5点半左右,张桂梅把几个教室巡逻和摸排一遍 图据红星新闻
记者朝楼下看了看,树影遮蔽下,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啪啪啪”的跑声。张桂梅转身看了记者一眼,笑了:“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
此时,更多的女生回到教室念书。负责清洁的班级学生则在走廊上来往穿梭,打扫、拖地板和擦洗护栏。
5点50分,所有女生回到教室早读,教室里很快填满红色校服的学生,朗朗书声不断传出。负责辅导的教师,也在5点50分即进入教室监督或辅导学生。
6点40分,唤醒学生的校园铃声正式响起,但学生已诵读50分钟。
课间间隙,张桂梅简单地吃点东西 图据红星新闻
“晚上23点30分,高一高二女生可以回去睡觉,高三则要学到凌晨12点20分才能睡。”张桂梅说。
“只睡5个小时?困了,怎么办?”面对记者疑问,张桂梅说:“怕什么?困了就站起来念书。”
“我们的孩子,就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刷更多题目,才可能赶超别人。”张桂梅对此深信不疑。
3.
严管厚爱:我不对孩子狠,社会就会对她们狠
张桂梅极其严格和“填鸭式”的教育模式,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对于外界批评她“霸道”、对学生“苛刻”,张桂梅总是说,“这些孩子什么家庭我不清楚?”在她看来,不逼她们一把,她们永远没有机会打破那一层层阻碍她们成长的坚冰。
张桂梅接受媒体采访 图据红星新闻
“开始,我也以学生为主,让学生自主学习和训练,老师只起辅导和引领作用。”张桂梅说,但效果并不满意。
“自主什么呀?一道题教八遍都不会!”张桂梅说,华坪女高接收的是贫困家庭女孩,她们学习的基础很弱,成绩很差,如果上不了高中,有的孩子可能再也无法进入教育体系。
2008年9月首届入学的100名女生中,只有几个达到当地最低的高中录取线。
彼时,在尝试以学生为主的讨论课中,张桂梅躲在教室窗下偷听。结果发现,学生们讨论的多是自家的猫、狗、毛驴以及哪个同学去打工、恋爱或嫁人的消息。
“停!”实施2个月后,张桂梅紧急叫停这一教育模式:“不能这么干了,否则就把孩子毁了。”
张桂梅开始给孩子制定更紧凑的学习时间,通过严格管理来规范和提升学生的自我管理能力。比如,中午12点放学,学生从教室冲出、排队、打饭,到吃饭、洗碗,10分钟内完成。12点15分,学生回到教室上40分钟的课后,才回宿舍休息40分钟。
为此,华坪女高的学生在校园的学习和生活,基本靠跑:吃饭得跑,做操得跑,打扫卫生得跑,进教室上课还得跑……红星新闻记者留意到,完成吃饭的学生中,最快的,只需3分钟。
张桂梅在食堂催促学生吃饭 图据红星新闻
炎热的夏天,华坪户外最高气温近40摄氏度,但宿舍里没安电风扇。相关领导到宿舍检查后,发现学生过得挺苦,建议张桂梅安装电风扇,“没钱,我们来付!”
张桂梅拒绝了,她说:“下次你们别来了。”
“那太热,怎么办?”面对记者询问,张桂梅说:“熬着!”
此外,张桂梅不让学生在宿舍洗澡、洗衣服。
洗澡、洗衣服通常在每周日2-3个小时内完成。在华坪女高,周日,学生才拥有短暂的“假期”:高一、高二的学生,周日上午11点放学,下午2点上课。其间3小时,学生洗衣服、洗澡和外出购买日用品。
高三周日是中午12点放学,下午2点上课,只有2小时来完成洗澡、洗衣服和购物等。
其他的时间,她们在学校努力学习、反复刷题。
华坪女高校园内正在举行活动 图据红星新闻
由于学生一周结束才被允许洗衣服和洗澡,且在2-3个内小时完成。如果在宿舍排队洗澡、洗衣服是来不及的,因此,大多数学生只好到县城的宾馆洗澡。
“阴天每次10元,晴天每次8元。”一位姓谷学生告诉红星新闻,阴天无法用太阳能洗澡,所以老板多收2块钱。
不让学生在宿舍洗衣服、洗澡,刚开始不好实施。张桂梅发现,有些学生偷偷早起洗衣服、洗澡。
最后,张桂梅把水给关了。“每天下午18点30分,我就把水阀门给关了。早上5点半才放水,你拿什么洗衣服、洗澡?”天气热,以前学生晚上回来,这里“哗啦”一下冲凉,那里扭开水龙头洗衣服,集体生活常常被打乱。
“老妈,你不让我们天天洗澡,那你为啥天天洗澡?”早前,曾有学生这样反问张桂梅。
张桂梅说:“有本事你当校长啊!”
学生听后不语,默默走开。走远了,她回头应一句:“我以后当得比校长还大。”
张桂梅说:“那学生现在云南省里一研究所上班,挺不错。”
停水后,学生冲厕所怎么办?
“每个学生备有一脸盆接水,冲厕所时,各用各的。”张桂梅说,她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培养学生吃苦耐劳的精神,让她们形成“在什么时间干什么事”的学习和生活习惯。
在华坪女高,除一楼担心蛇等动物进入宿舍而关门外,二楼及以上学生宿舍,门是敞开的。
张桂梅平时会进入宿舍翻翻学生的箱子,看看学生有没有带手机来学校。有一次,手机没找到,但找到学生的日记,她看了学生的日记,发现有早恋现象,就去找学生谈话。
“说吧?出去跟他谈恋爱,还是老实跟我好好学习?要不我就告诉你妈。”张桂梅说。
女孩服软:“别告诉我妈,我给你考个全班第三。”
后来,这名女孩考上大学。
张桂梅家访途中的莽莽大山 图据红星新闻
在华坪女高,从老师到学生,没人叫张桂梅“校长”,多数学生叫她“张老师”、“老妈”或“老太婆”。华坪女高办学12年来,从没召开家长会,都是张桂梅拖着病躯,挨家挨户家访。
“张老师的身体有多种病痛,但12年来,她到1000多名学生家里家访,行程近11万公里”华坪女高总务处主任张晓峰告诉红星新闻,张桂梅对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对于外界指责她“霸道”、“凶狠”、“残忍”等说法,张桂梅说:“今天,我不对孩子狠。明天,社会就会狠狠报复她们。”
和外界对张桂梅的批评不一样,很多从华坪女高毕业出去的孩子,都更懂得张桂梅。
曾被张桂梅“甩打”的周云丽,在2011年9月成为云南师范大学的一名大学生。
大一寒假那年,周云丽放假回来,她溜进华坪女高,悄悄跟在张桂梅身后,突然,她一把抱住张桂梅。
张桂梅转身一看,是周云丽。
周云丽笑嘻嘻地说:“老妈,你再锤我一下嘛?!”
张桂梅举起弯曲的右手,扬在半空中,久久没落下,她笑了。
张桂梅身体多病,依然坚持高强度的工作 图据红星新闻
2015年7月大学毕业后,周云丽通过招考考上丽江市宁蒗县一中数学教师的岗位,但听闻华坪女高缺数学老师,她放弃正式编制,回到华坪女高担任代课老师。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3000元,她把钱全捐给母校,补助学妹的生活费。
一年后,周云丽通过招考正式成为华坪女高的在编教师。
周云丽的姐姐周云翠从云南德宏师专毕业后,也成为一名教师,在云南省马关县任教。
2020年7月15日,华坪县委宣传部提供给红星新闻的资料显示,截至目前,华坪女高连续9届学生高考综合上线率100%,一本率达50%,本科率达99%,综合排名居丽江市第一。
红星新闻记者 王春 韦星 摄影报道 发自云南省华坪县
编辑 张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