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非是著名的川剧丑角表演艺术家,又是川剧界数得着的导演。认识他66年了,每当别人向我谈起他时,我总有一句话:“笑非有点特别。”
我始终认为笑非有点特别。
过去,戏曲界的男演员不抽烟、不喝酒的人为数不多,而笑非正是这不多中的一个。
丑角演员大多爱说爱闹、爱出个“洋相”凑个趣,而笑非却行为严谨、不苟言笑。
自幼因家贫而习艺,笑非只读过小学。可是任何会议他都自做记录,接受任何指令他都详做笔记,对每一项工作他都有文字可查,就是在上山下乡演出十分艰苦的环境里,他也坚持每天写日记。以致,当晚年有暇时,他能根据诸多笔记,整理出版一部十七万字的书《川剧的好老板——李宗林》,接着又出版了《丑而不丑——李笑非川剧表演艺术》《川丑流派——李笑非舞台剧本十二种》等等。
笑非曾被剧团的学员们背地里叫作“李安满”——贪玩的娃娃们因为他把学习与工作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而不高兴。可是小年轻们不知道,笑非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更满。单说他年过花甲数年后,突患脑溢血,死里逃生,脑后还挂着引流的瓶子时,他不是去享清福了,也不是去搓麻将了,而是学起电脑打字来,并且不久就打出了一篇又一篇文章。他每分钟能打80多个字,成为儿子李六乙(导演)的义务打字员。这表现了笑非的勤奋好学和对知识的一贯崇拜。而那个时候,我还在吭哧吭哧“爬格子”呢。对于自幼唱戏,曾被贬称为“老艺人”的李笑非,你看是不是有点特别呢?
十年浩劫中,笑非的一些“特别”甚至变成了成都市川剧院五百多人明传暗讲的故事。这里拣个小的说:在一次斗争会上,“牛鬼蛇神”们被勒令自报家门,别人都小心翼翼地说了。轮到李笑非,他却用近乎演丑角的语调大声道:“本人,原名李燃松,艺名李笑非,小名Ber娃子……”一语未了,全场大笑。大家都明白这笑声意味着什么,于是一阵拳脚落到笑非身上。他一边挨打还一边叫道:“小名Ber娃子,哪点儿错了?!”打他的人当然知道,他小名Ber娃子没有错。但打他的人也知道,自己被笑非戏弄了,知道自己的“权力”在笑非眼里一钱不值。十年浩劫中,市川剧院的人都晓得,笑非挨打最多,因为他最“不老实”,又不肯揭发别人,是出了名的“死顽固”。
文斗加武斗几年以后,剧院全体人员被赶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全国普及“样板戏”时,剧院也被指令成立剧组。市委宣传部有个“被解放”的领导人看中了李笑非,授权他组织《智取威虎山》剧组。在他开列出来的演员名单中,许多都是骂过他、打过他、向他脸上吐过口水的年轻人。其中饰演主角者,便是狠狠打过他耳光的学生……到这时,那些恨他的、不喜欢他的人也都感觉到了:这个“老艺人”兼“走资派(团长)”兼“反动权威(名角)”李笑非,真的是很特别!
笑非确实很特别。我第一次感到他的特别,是许多人忙着和我“划清界限”的时候。那是在1959年的“反右倾运动”中,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遭受到无情斗争、残酷打击。当时,我重病卧床,每天被丈夫背去接受批斗,很少有人来看我。偏偏此时,在朝鲜战争中认识的、并无深交的川剧演员李笑非来了。当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榻前,我都惊讶得忘了说点感谢的话。须知,笑非只是我认识的、川剧赴朝慰问团中的一个。“反右倾斗争”正在轰轰烈烈的高潮上,他这个名演员还兼着剧团的负责人,完全没有必要来看我,可是他却毫无顾忌地来了!犹记得他站在我的床前,脸上布满同情和迷惘,轻声说:“你是最可爱的人哪,怎们成了这样?!”他主动提出,要去找当时的成都市市长李宗林,设法调我到成都市川剧院去当编剧。对此,连我自己也没有信心,认为一个被开除了团藉又正在挨批斗的家伙,哪个单位肯要?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开始奔走四方。所幸,素未蒙面的李宗林市长、仅仅见过两面的市文化局张达雄局长、还有市川剧院的罗渊院长,都和笑非一起向我伸出援救之手。一年后的1961年7月,我真的调入成都市川剧院当了编剧。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和别人谈起这一段经历时,别人总会对笑非赞美一句“难得”。而我的感觉,又岂止“难得”二字了得?!
虽然笑非对我有如此大的情义,虽然我心中永远充满对他的感激,虽然我们还是合作《秀才外传》的编剧与导演,按常理,我和他的关系应当十分亲密。但说来奇怪,我到川剧院五十多年,却和笑非并无私下往来,他没有在我家吃过一顿饭,我没有在他家吃过一碗面,也从来不曾互赠礼品。但是,如果知道对方需要帮忙,都会立刻伸出双手;如果有什么好事觉得对方合适,就会鼎力推荐。我和笑非这种状况,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现在年纪大了仔细一想,其实也不奇怪,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笑非过于严肃了,严肃得令人生畏;而我,太自由散漫了,散漫得害怕一丝儿拘束。迥然不同的个性,把我们制作成“君子之交”,让我们深厚的情谊,呈现为一种“淡如水”的状态。
每当我和别人聊天聊到笑非时,我就会说:把勤奋好学、坚韧不拔、正直不阿、刚强勇敢、重情重义、忠诚事业、目光远大、胸襟宽广这些美丽的词藻加在他的头上,一点也不夸张。
有点特别的李笑非和我是君子之交,我引以为傲!
谨以此文,悼念2020年8月3日驾鹤而去的95岁挚友李笑非
编辑 李学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