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四川乐山，29岁的小杨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看着朋友们在微信上刷屏的母亲节祝福，他却异常难过——此刻，他的妈妈杨秀文正身陷囹圄。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笔未能全部收回的债务……
小杨
9年前，杨秀文夫妇借给他人30余万元，但未能按期如数收回，欠债人也失踪了。后来，欠债人苏仲良夫妇在失踪4年后终于现身，杨秀文此前委托的第三人王某得知消息后即上门收债。经协商，双方同意王某等人留在苏家敦促和协商还款事宜。不料，第七天夜里，苏仲良突然跳楼身亡。
随后，杨秀文、王某等3人因涉嫌寻衅滋事被刑拘并提请批捕。但经乐山市市中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认为3人系讨要合法债务，合法进入被害人房屋里，案发时未对被害人实施暴力行为，未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3名犯罪嫌疑人的行为与苏仲良跳楼死亡没有刑法上的直接因果关系，不构成犯罪，不批准逮捕。
然而，在苏仲良跳楼身亡两年后，原本无罪释放的杨秀文等人再次被抓并批捕。经法院一审判决，认为杨秀文等人采用软暴力等手段索取债务，犯寻衅滋事罪并分别获刑，其中杨秀文被判有期徒刑4年3个月。杨秀文不服上诉，二审仍维持原判。
对此，小杨很不解，“（母亲）是催收合法债务，也没有用非法手段，怎么就犯罪了？”当年警方6次出警未指出有违法行为，检察院审查也认为不构成犯罪，却在两年后没有新的犯罪事实和证据情况下，又对其母重新批捕、重复追诉？
但在苏仲良之妻朱水仙看来，这是“迟到的正义”，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他们把人逼死了，就应该受到法律制裁”。5月9日，朱水仙表示，她将适时提起民事诉讼，为死去的丈夫讨个说法，让他早点入土为安。
而杨秀文及家人则坚持认为她无罪，已向乐山中院提起了刑事申诉……
【借债】
借出30余万元疑被诈骗
欠债人归还一部分后“失踪”
小杨的家在四川乐山市中区安居工程小区，这是一个有20年历史的老旧小区。父亲廖先生和母亲杨秀文都在企业上班，抚养着三个孩子，小杨是家中长子。
这个普通的双职工家庭，日子原本过得平淡幸福。然而，谁也没想到，一笔民间借款纠纷却在多年后将这个家庭带进了“深渊”。
借款协议
2012年4月的一天，廖先生曾经的朋友苏仲良、朱水仙夫妇找了过来，称在乐山市马边县承包了一项大工程，需要交纳保证金，想跟他们借钱，并以肖坝路一套房产作为抵押担保。双方签订的借款协议显示，借款金额33万元，两个月后归还。
房产证“他项权利”被用身份证复印件粘贴覆盖
拿到房产证原件的杨秀文没有怀疑有“诈”，苏仲良委托她去办理抵押登记手续。当杨秀文后来去房管部门准备办理抵押登记时才发现，房产证“他项权利”栏目被苏仲良用身份证复印件粘贴覆盖，撕开后才发现该房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抵押给了第三方。
“多半被骗了！”杨秀文赶紧向他人打听，得知对方所谓承包工程要交巨额保证金并不属实。她便多次去催促还钱，否则将控告对方诈骗。此后，苏仲良夫妇陆续归还了部分借款，尚余20万元左右未还，便“失踪”了。
欠条
期间，杨秀文夫妇曾向当地警方报案，请求以涉嫌诈骗罪对苏仲良夫妇进行立案调查，但未获立案。2013年6月6日，警方将苏仲良夫妇传讯到派出所。当着民警的面，苏仲良夫妇写下还款计划，但后来依然未按约还款。
无奈之下，杨秀文只好于2013年底向乐山市市中区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法院审理确认该笔还剩20万元本金及相应利息为合法债务。但因登记在苏仲良夫妇名下作为借款担保的房产已另案执行，苏仲良夫妇暂无其他财产可供执行。
此后，苏氏夫妇仿佛“人间蒸发”再次失踪，直到4年后被发现……
【追债】
委托他人讨债，派出所曾出警6次
欠债人深夜跳楼自杀
作为一个普通家庭，20多万元的债款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笔借款中，还有10万元是我妈跟亲戚朋友借的。”小杨回忆，当时他去外地上班了，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能感到妈妈特别焦虑，经常唉声叹气。
2016年1月，杨秀文夫妇委托王某代为寻找苏仲良夫妇和催收欠款，并承诺以回收款的30%作为报酬，但要求对方不得采取违法手段，否则造成一切后果自行承担。此后，王某又找了另外几人，一起四处找寻苏仲良夫妇下落。
经过一番寻找，2017年11月6日，王某等人发现苏仲良正在位于肖坝路某小区的家中，随即上门向其索要欠款，苏家人随后报警。王某电话通知杨秀文到场，她拿着欠条和民事判决书等，随出警民警进入苏家。
据当时出警的肖坝派出所副所长胡某证实，因该警情系经济纠纷，且双方表示自愿在苏仲良家中协商解决，于是告知双方需遵守法律规定及双方的权利义务后离开。当晚7时30分许，苏仲良再次报警称催债人不愿离开，影响其正常生活。杨秀文称苏仲良是“老赖”，如果离开了他又会逃跑，所以不愿意离开，想一直守着苏仲良还钱。
随后，双方协商一致，次日到派出所调解，在调解前这段时间，苏仲良同意杨秀文留下几人在其家中客厅内守着，但不得进入屋内任一卧室，不得影响其家人正常生活秩序。民警也告知双方不得发生任何过激行为。
第二天，杨秀文与苏仲良等人一同前往肖坝派出所调解未果。从派出所返回苏家的路上，杨秀文与苏仲良等人因口角发生肢体冲突。回到苏家，苏仲良爬上卧室窗户欲跳楼，后被出警民警批评劝止。
据当天出警的肖坝派出所副所长卜某称，接警赶到苏家，苏仲良称，从派出所返回路上双方发生口角，杨秀文等人就抓扯自己，而杨秀文则称是苏仲良先抓的。卜某告知双方可走起诉的途径，并让双方如受伤去医院检查后到派出所处理。两人称自行协商后，民警离开。此后几天，杨秀文再未去过苏家。
11月12日，苏仲良在王某等人陪同下，外出找朋友借钱还债未果。回到苏家后，双方发生争执，朱水仙再次报警。民警出警后，让双方到肖坝派出所解决，但双方均不愿意去，并表示愿在家协商解决，民警随后离去。当晚11时57分左右，苏仲良以拿杯子为由从客厅进入卧室，接着从卧室窗户跳下，当场死亡。
据肖坝派出所民警证实，该所对苏仲良和杨秀文的纠纷共出警6次。当时，苏仲良自愿同意杨秀文留下几人在其家中协商。双方发生口角和抓扯，民警出警后双方同意自行协商解决。在派出所调解时，双方都未提出任何要求，也未向警方反映任何情况。
【获刑】
检方审查不构成犯罪，被无罪释放
两年后再被批捕并获刑
苏仲良为何跳楼？死因到底是什么？经警方鉴定，苏仲良是高坠导致颅脑损伤死亡，系跳楼自杀。那么，他在进入卧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当时也在卧室的朱水仙称，王某等人进入他们家讨债这段时间，丈夫苏仲良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整天闷闷不乐，事发当晚就一直想不开，说没有别的出路了。后来他进入卧室打开窗户就往下跳，时间很短，也就一分钟左右。
当晚在苏家客厅催收债务的另一人王某某则表示，当日23时许，朱水仙让苏仲良不要东想西想，一家人慢慢筹钱来还，后来朱水仙、苏仲良先后回了卧室。过了两三分钟，他们听见卧室里有二人吵架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朱水仙喊苏仲良跳楼了，遂冲过去推开卧室门，看到朱水仙趴在窗边上，称苏仲良跳下去了。
之后，杨秀文心想，苏仲良人已去世，这笔20多万元的债务就这样算了，就当舍财免灾。不过，苏家人则认为，苏仲良是被杨秀文等要债人逼死的。
2018年1月15日，因涉嫌寻衅滋事罪，杨秀文、王某等3人被乐山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刑事拘留。2月6日，该局向乐山市市中区人民检察院提请批准逮捕。经该检察院审查，作出不批准逮捕决定。
该院当年出具的一份《不批准逮捕理由说明书》显示，杨秀文等3人为讨合法债务，合法进入被害人房屋里，案发时未对被害人实施暴力行为，未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3名犯罪嫌疑人的行为与苏仲良跳楼死亡没有刑法上的直接因果关系，不构成犯罪，应不批准逮捕。随后，杨秀文等3人被无罪释放。
此后，杨秀文回到家中，跟苏家再无直接交集。2018年8月，苏家人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要求杨秀文等人对苏仲良的死亡负责，并索赔65万元。但不久，苏家人又撤诉。
“那段时间我给妈妈打电话，她的心情舒缓了很多，没那么大的压力了。”在小杨看来，他们一家终于回归平静，这场债务风波也就此结束了。
然而，小杨没想到，在苏仲良跳楼自杀两年后，经乐山市市中区人民检察院批准，乐山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于2020年3月24日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对杨秀文执行逮捕。
杨秀文被释放两年后再被批捕
2020年12月24日，乐山市市中区人民法院经过审理作出一审判决。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等相关规定，被告人杨秀文雇佣王某，王某雇佣指使多名同案人通过采用跟踪贴靠、辱骂、恐吓、与被害人同吃同住等软暴力以及殴打被害人的手段索取债务，经公安机关处理后仍继续实施上述行为，从而造成被害人苏仲良自杀身亡的严重后果，其行为构成了寻衅滋事罪，且系共同犯罪。杨秀文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3个月。
对此，杨秀文不服并提起上诉。2021年3月29日，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裁定，认为原判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回访】
欠债人妻子称：
“丈夫被逼死，债主被判刑罪有应得”
此事发生地点位于乐山城南肖坝路附近某小区。如今，小区绿树成荫，花繁叶茂，一片静谧。提起3年多前的这场催债坠楼风波，小区里已鲜有人记得。
朱水仙翻看丈夫生前的相片
谈起跟杨秀文夫妇的借款，朱水仙坚决否认诈骗一说。“马边那个工程确实也接了，但坦白说，当时借他们的钱大部分投到云南那个项目了。”朱水仙称，至于房产证早已被抵押，杨秀文一方是知道的，并不是他们故意用身份证复印件粘贴覆盖那一栏。
关于借债消失的那几年，朱水仙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们夫妇去广州那边打工了，手机号码确实也换了，那段时间经济真的很恼火，没挣到钱就没回来，并非刻意逃避。直到2017年7月，她先回到乐山照顾孙女上幼儿园，丈夫苏仲良则是中秋节后才回来的。
“我们并不是要赖账，不想还钱。”朱水仙称，当时杨秀文喊来催债的几个人，一看就是“社会上的人”，她和苏仲良内心肯定是不愿意对方留在家中的，但他们都不走，期间对方还多次辱骂和打她及苏仲良，家里有老人小孩，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正常家庭生活。
朱水仙表示，她和丈夫本来在积极想办法借钱来还债，但对方逼得太凶了，事发那天晚上苏仲良给她发短信说借不到钱想轻生，被她劝阻。后来她在卧室正要哄孙女睡觉，迷迷糊糊的，就看到苏仲良进来跨上卧室窗户要跳，并叫她不要管了，她一个人冲过去根本拉不住。
事发现场
红星新闻记者看到，苏家的房子位于一栋小高层的3楼，最下面是架空层，3楼实际是4层楼的高度。“如果是客厅那边跳下去，下面是花园还有个缓冲，但主卧这边楼下是水泥地。”朱水仙叹息说，当时苏仲良才51岁，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苏仲良去世后，朱水仙一直到处反映问题，还曾带着丈夫遗像找过公安局。对于法院判决，朱水仙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她知道一审判决的情况，但并不知道二审判决结果，这只是“迟到的正义”，本来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们把人逼死了，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
【余波】
欠债一方：将再起诉索赔
债主一方：坚称无罪已刑事申诉
不过，如今这场催债风波，还未完全平息。
5月9日，朱水仙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丈夫去世后，遗体一直放在殡仪馆保存没有火化，一是经济窘迫没有安葬费，二是一直等着为丈夫讨个说法。
此前，苏家人曾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要求杨秀文等人对苏仲良的死亡负责，并索赔65万元。不过，由于当时刑事部分未有定论，索赔也存在困难。“现在法院二审判了，我们会再提起民事诉讼。”朱水仙表示，希望丈夫早点入土为安。
对于欠杨秀文夫妇的债，朱水仙说，该给他们的钱，自己不会赖账，一分都不会少，但该对方承担的责任，他们也别想逃掉，一码归一码。
但在小杨和家人看来，母亲杨秀文完全是被冤枉的。
小杨认为，在检察院作出不批准逮捕决定后，妈妈杨秀文已被无罪释放，此案已经结案。没有“新的事实、证据”，怎么能又再追究刑事责任呢？明显违背了“禁止重复追诉”原则，从法律程序来说，是严重违法的。
此外，对于判决书中适用的“软暴力”条款，系2019年4月由最高检、最高法、公安部、司法部颁布施行的，而杨秀文等人进入苏家收债发生于2017年11月，按照刑法“从旧兼从轻”的法律适用原则，不应用“软暴力”的相关规定来处理本案。
在小杨看来，即便从寻衅滋事罪本身的构成要件来看，杨秀文等人主观上没有“寻衅滋事”的故意，并非想在苏家闹事，只是想收回法院判决确认的“合法债务”，留人在其家中值守也是双方协商同意的，并不是“非法侵入住宅”；客观上也没有辱骂、恐吓、殴打等违法行为，有些小口角和抓扯也都是正常的。期间，民警多次出警，均没有指出这属于寻衅滋事并对其进行相应的治安处罚。
小杨表示，导致苏仲良跳楼自杀的原因是其欠外债太多心理压力过大，正如检察院当年作出的不批捕理由，苏仲良的跳楼自杀死亡与杨秀文等人的行为并不存在刑法上的直接因果关系。
目前，杨秀文及家人坚持认为她无罪，已依法向乐山中院提起了刑事申诉。
红星新闻记者 顾爱刚 摄影报道
编辑 戈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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