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Heal the World》(治愈这个世界)这首歌,在我记忆中的两个时间点特别鲜活:一个是我还没满学龄时,总听我爸在磁带机上放着;二个是在初中,班上有个狂热的MJ歌迷,每天都在教室哼着这治愈世界的曲子。除开这两个时候,这首歌在我脑子里就像是从A到B然后无限延伸出去的射线——伴随着天王的离世,离我越来越远,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捡起来、重新在记忆线上打上一个点了。
因为连歌本身都差不多忘了,所以当然也没想到重新体会这首歌,会是今天。距离开球还有四十分钟,刚刚打完工下班,我坐在麦当劳里狼吞虎咽。Heal the World, make it a better place...MJ的歌声响起时,我正吃完最后一个鸡块,准备离开。可这旋律又实在熟悉且动听,我实在不舍半路将它腰斩。中考已过去了10年,10年后在异国他乡再听《Heal the World》,我依然还在追梦路上。只是这次的梦没那么遥远,就在10公里外的安联球场。德法大战一触即发。比赛的结果,是会治愈德国人?还是法国人?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我即将赶往全世界球迷今晚的聚焦点。然而,期望越高,相应的就越可能让人失望。在我想象中,开往安联的地铁上应该是摩肩接踵,蓝色与白色混杂其间;高谈阔论,锣鼓喧嚣于耳不绝。可实际却是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景象:乘客寥寥,更没有身穿球衣的球迷;悄然无声,一如平常的慕尼黑地铁。我很疑惑:难道是我记错了时间?可谷歌搜索结果显示比赛时间无误——也许是因为疫情?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不太能接受如此冷清的德国vs法国,这甚至还是两队本届欧洲杯的首秀。到了球场外,问了志愿者才知道,这冷清实在事出有因。慕尼黑当局对疫情管控相当严肃,此次欧洲杯,安联球场的上座人数被严格限制在14500人,是满座人数的五分之一不到。而可以想见,像我一样没票还来凑热闹的不会太多,开赛前20分钟的地铁上没人,也就能被理解了。当然,遗憾是一定的,我总以为,就算市中心的玛丽安广场没有球迷集会,上了地铁后、到了球场面前,也会是另一个世界。
两队球迷各走各的路
不过,无疑,球场内是另一个世界——美中不足的是没法用视觉去体验。可说回来,仅仅用听的也能体会,正能证明其中的疯狂。离开赛只有十分钟,球场内的气氛每一秒都刷新着高点。紧接着,球迷们在高喊,这应该是球员进场了;球迷们又安静下来,应该是到了奏国歌的时候。果然,马赛曲先响,高亢的旋律述说法国大革命的波澜壮阔,也在此时此刻让人想到姆巴佩信马由缰的奔跑;接着是德意志之歌,全场合唱,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只想高喊:德意志战车,前进!安联球场,准确地说是慕尼黑球场(在欧洲杯期间应赞助商要求去掉冠名及外墙logo),这时也开始了换装。以此次欧洲杯60周年纪念logo为主题,白色的外墙变为了蓝绿色,比赛正式开始了——没有哨声或大屏幕,一切都根据球场里的分贝来判断。
在晚霞下,蓝绿色的安联球场
当然,人无法恒久满足于单一感官给出的反馈。球场外没有大屏幕,球迷商店与球迷博物馆也闭门谢客,无事可干的我渐觉球场内的喧嚣变得模糊。我得看点和说点什么。和来自白俄罗斯的兄弟俩互相用不流利的德语聊了天、拍了毫无新意的游客照;和匪夷所思地穿着阿根廷球衣的轮椅老人互相比划着交流,最后也只听懂了一个“本泽马”;和带着专业设备专程来拍照与体验大赛氛围的父子俩喝了瓶啤酒,了解到儿子的梦想就是在这体育场里踢球……在普通设定下显得突兀的对话,因为发生在如火如荼进行的德法战场外,都显得非常自然与愉快。这感觉很久未曾有过,疫情已经隔绝了我太久,也隔绝了他们太久。在天气转暖,一切向好时,习惯了闭塞的人们需要一个理由重新聚在一起。毫无疑问,足球就是这个理由,和微笑一样,它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笔者在球场前的游客照
球场外的中国人四处闲聊之时,球场内的法国人已于德国人之前占得先机。进球专属的配乐响起,欢呼声虽大,可也明显不是来自多数人——来自他们的是震耳欲聋的嘘声。我想,隔着电视屏幕我能了解比赛实况,可站在场边我能感受耳膜的震动与空气的压迫。这使我感觉自己是胡梅尔斯了,经历了一波三折之后被重新招入国家队并在首战担纲首发,天下球迷都等着看我打勒夫的脸,可我却开始给他喂饭。当然,也许勒夫想吃的不是饭。
我开始后悔没花几百欧元去买一张门票,就当上个月没去打过工呗。可我大概也清楚这是口嗨,除了心疼钱,我想今天也给了我其他的理由——偶尔在开阔的球场外,和取下口罩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说笑,甚至和带球来的小哥踢上两脚,这是足球最初的魅力。胡梅尔斯又变成了摩洛哥的小孩,我追求的足球很纯粹。
下半场时间,我是和刚认识的重庆老哥一起度过的。话题当然是从足球开始,可最后却说到了地理、科学与政治。这样描述虽然让两个饭桌上夸夸其谈的油腻中年人形象跃然纸上,可也正说明足球作为话题之始引导性有多强。说话间球场里传来两次进球配乐,周围人都以为德国要逆转了,可一看新闻,俩球都被取消——取消还好,不取消法国已经3比0领先了。听说姆巴佩独步天下,真想有个画面。下场法国客场打匈牙利,得坐在电视机前面了。时间来到十一点,比赛尘埃落定。球场紧接着又开始变色:黑、红、黄。我和重庆老哥都笑,德国人到底骄傲,输了球也把国旗挂出来飘。可定睛一看,角落处有一点蓝色,原来我们只看到冰山一角。于是我俩绕着球场走,走到另一边,法国的蓝白红三色旗也完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不错,两国国旗同时飘扬,面子功夫做到位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球迷们不会善罢甘休吧?我们想。毕竟死亡小组里,C罗和他的葡萄牙已经占得先机,此役毕,德国的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主场球迷们必然是怒不可遏了。
当天的安联球场,法国是主角
两国国旗并列在安联球场外墙
可没想到,无论是德国还是法国球迷,都井然有序,徐徐退场。法国人自然是开心的,可也不嚣张,只是快速地说着法语,语气中的兴奋不难察觉;德国人低落是无疑的,可也没有任何的不雅举动,互相就比赛过程交换着意见。就连一旁优雅的骑警也加入了队伍,和同胞们一起笑着吐槽球队的糟糕表现。我和重庆老哥混在这一万多人里,互相裹挟着朝地铁站走去。我一边躲避着马儿拉在地上的新鲜马粪——马儿很懂事,知道尽量拉在路边,一边想,也许一直以来我的想象都出现了偏差。足球虽然渗透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可它也是一项边界分明的运动:人们进入球场,为自己支持的球队摇旗呐喊、为不公的判罚爆发嘘声、和对方球迷互相叫骂;可更重要的是,从球场出来,人们立马可以恢复常态,以刚刚结束的比赛为接下来一周的谈资,从中收获喜悦与期待,然后进入下一场比赛,循环往复。说到底,比赛不只治愈法国人,也不只治愈德国人,它还治愈白俄罗斯人,让他们能尽情自拍;治愈阿根廷人,让他回忆起自己健步如飞时的模样;治愈中国人,让我们更了解足球、了解生活。甚至还治愈马儿,它们一定喜欢这样的夏夜,出来享受着球迷们给的耳朵按摩,并且随地大小便。嗯,我又想起埃里克森,芬兰国旗护送着他一直到他下场。足球还治愈对手。Heal the World,这是足球的特质和使命。
比赛结束后的地铁站
抵达地铁站,这次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摩肩接踵。地铁上,德语、法语、英语、中文此起彼伏,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在不同的车站下车、转乘,回到家或今夜暂时的家。我连转两趟车,到家楼下时已是午夜12点,四周非常安静。我想,我又回到一开始的那个世界了,只是经历了德法大战,它又离变好近了一分。
红星新闻特约通讯员 张桐 发自德国慕尼黑
编辑 包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