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河南暴雨中,一个民间救援队的三天两夜

红星新闻 2021-08-10 13:47

这是他们救援经历中最危险的一次,也是最受感动的一次。

洪灾发生后,这支成立两年多的民间救援队第一时间抵达灾难中心。

三天两夜,不断转场,不曾停歇。数里之遥,有人不知道咆哮的洪水已将自己的至亲卷走;一街之隔,听闻队友船翻失联,有人失声哭泣。

他们中有农民、推销员、出租车司机、小企业主,灾难发生时,他们冲向最急的水,爬上最远的山。

他们“自费”投入其中,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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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义市米河镇,洪水冲垮桥梁、房屋 记者王震华 摄

截至8月2日12时,此次特大洪涝灾害导致河南省共有150个县(市、区)、1663个乡镇、1453.16万人受灾,造成302人死亡,50人失踪,直接经济损失1142.69亿元。

洪灾发生后,全国各地多支民间救援队第一时间纷纷驰援河南。红星新闻记录了当地一家救援队三天两夜的救援经历。

“炸屏”

7月21日,凌晨3点半,亮子连着接了两个电话,电话来自一个四月大的女婴姑姑。14个小时之前,女婴和妈妈被泥石流推倒的房屋掩埋,生死不明。

亮子是郑州当地一家民间救援队的发起人。最初成立时,救援队只有两个人,通过不断邀请朋友参加一些公益和救援活动,救援队的理念得到认可,队伍慢慢扩大起来。

此前的7月15日,郑州下辖的县级市荥阳市已经有过一次强降雨。18日开始,亮子带领队员们开始防汛备勤,由当地相关部门统一指挥,随时等待救援任务。队里的装备多是自备,一艘冲锋舟,一个发动机,队员配备有水域救援马甲、对讲机、应急灯等。

接电话后,亮子向当地相关部门请示。受灾现场反馈的信息显示,大批人员被困,需要救援,但缺人、缺船。当时荥阳有两个地方情势危急,一个是汜水镇,一个是崔庙镇。女婴被埋的地方正在崔庙镇王宗店村。

40分钟后,亮子到达崔庙镇。荥阳当地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已经带领人员先期抵达村子。

忙于协调安排救援力量的亮子不知道,王宗店村一女婴和妈妈被埋、村民被困失联的消息被发到网上后,已引发无数网友关注。

从凌晨3点半接到第一个电话,到早上7点,亮子的手机响声一直没停过。电话多是陌生人打来的。一个接一个,发烫的手机遭遇冷雨浇灌,屏幕炸裂了。“有村民传出来消息说可以听到被埋女婴哭声,所有人都很着急,全国网友,荥阳上下都在牵挂这个村子。” 

率先赶到荥阳的四支外地救援队伍,有30多人全部赶到王宗店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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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的荥阳王宗店村 记者王震华 摄

队员东子带着一支外地救援队伍到达王宗店村时是21日下午三点左右。一个多小时后,被埋女婴突然发出哭声,20分钟后被成功救出。

女婴被救出时,41岁的东子不在现场。他正带着外地增援队员赶往王宗店村更深处搜寻转移被困村民。从小在王宗店村长大的他,熟悉当地情况。转移村民时,雨突然又下起来,河水上涨,一名女救援队员过河时差点被冲走。在附近山洞避险到晚上10点多,30多名村民被转移出村。

女婴被救出后,队长亮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从20日凌晨到22日早上,50多个小时里。亮子只睡了三个小时。

“吃饱撑的”

去王宗店村之前,东子刚刚结束在另一个镇上一天一夜的救援。带队的是副队长王刚。这是此次洪灾爆发之后,这只民间救援队派出的第一批队伍。

30多岁的王刚从事销售工作,加入救援队后,考取了业余无线电操作证和红十字会急救员两个证书,先后参加救援10次。

雨从18日开始变大,19日凌晨两三点开始,雨越来越大,一直到20号中午没再停过。20日凌晨三点17分,接到当地应急部门指令,要队员携带装备到应急局集合。包括王刚、东子在内的9名队员到达庙子乡环翠峪风景区内的东沟村时,已得到有房屋倒塌需要救援的消息。先去勘查路情的当地负责人反馈,路面有塌方,但车辆可以通过。

到达东沟村时,天还没亮。雨正大。一座漫水桥前,当地各级领导都在,“他们没受过救援训练,不能冒险过河。”王刚拉着绳子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行到桥中间,水已经到腰部。由于水流过急,体重180斤的王刚有些“站不稳”。

到达对岸后,环翠峪管委会工作人员告诉王刚,被埋的是一家三口——爷爷、奶奶和一个四岁孩子。孩子被淤泥掩埋,“已经不行了。”多数群众之前已经转移,“老人太固执,不愿意走。” 

早上8点钟,救援人员被困在梅山瀑布位置。雨越下越大,山洪携带着泥沙,“像壶口瀑布一样,咆哮着下来。”王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很多房屋被山上的泥石流压垮。”

所幸大部分人已经转移走。9点钟左右,水越来越大,王刚和另外两名队员被困在司庄村附近一个临河两层的餐馆。“我去挪我们的车,水夹杂着树把我冲倒,两个队员赶紧把我拉起。”雨小一些后,三人徒步三公里,于11点钟左右到达环翠峪村委会。路上,山体多处坍塌。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完成救援任务撤出,在村民的协助下,王刚和其他几名队员一起先后救援26人,转移群众300人。

其间,队员们冒险进到一户人家,劝说主人离开到安全地带,男户主说自己没事,觉得队员们是“吃饱撑的。”劝说无果后,四名队员无奈离开,回到安全地带,“还没脱下湿衣服,他家房子就被下来的泥石流冲垮了。”

再次到来的大雨和急流阻断了队员们返回救援的路。该村民最终被邻居救出。第二天一早,当地应急局领导带队,村民和救援队员一起将体重220斤,多处骨折的上述村民用一张病床抬至镇上的卫生院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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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灾发生后救援队在转移村民 记者王震华 摄

从庙子乡撤出时已经是21日晚上八点半,返回荥阳时是晚上10点多。没有休息,王刚带领队员又赶到应急管理局备勤,22日凌晨3点才回到家。

正是在环翠峪景区救援和被困期间,东子得知十几公里外的王宗店村,母亲和爷爷被水冲走。“跟俺兄弟打电话的时候,知道家里两个人联系不上了。我救援的地方和家里只隔了一座山,我知道这边水的情况,也就知道家里那边的情况。”

当天早上9点半,母亲跟他通了最后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数落了大儿子一顿。“说这么危险,我不好好呆着,还出来搞什么救援。因为家里当时水已经很大。她不担心自己,却担心着我。”

这些天,东子和弟弟一直硬撑着。母亲和爷爷被洪水冲走时,在邻居家避难的父亲和三岁的侄女也被水流冲走,父亲在淹到脖子的水中抱着孙女站了两个小时,村民将两人救出时,父亲已经不能动。因肺部感染,父亲仍在住院治疗。一下失去自己的妻子和父亲,老人情绪低落,东子和弟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作为子女,最关键的时候,我却不在。我去救援别人,自己老娘却没救出来。”

“孤胆英雄”

汜水镇的救援结束后,队里私下有人称晓磊为“孤胆英雄。”尽管这和救援队一直强调的理念不符。队长亮子反复强调,没有一个人可以单独完成救援:“我们救援队的队员不会凸显自己个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晓磊在队里很有威信。36岁的他从小在黄河边的村庄长大,从父辈身上习得一身“玩水”、“识水”的本领。晓磊的加入,弥补了救援队在水域救援领域的空白,“只要一眼,他就能判断出水的流速、深浅,要不要在这个地方打捞。”

20日下午两点多,正下着大雨,因为感冒,晓磊在村里的卫生室打吊针,一瓶还没打完,队长亮子的电话打了过来,要其立即赶到汜水镇参加救援——“回来再输液,快走,带上你的船。” 

因为自己的“船”借了出去,晓磊临时找朋友借了一个充气伐,开着面包车赶往汜水镇。

通往汜水镇镇政府的街上,四棵倒下的树挡在了路口。三点多到达时,两名当地居民看到晓磊带着船,便主动提出带路并一起参与救援。

汜水镇距离荥阳市区约20公里,一条平时干涸的汜河由南往北穿过镇子进入黄河。

三人绕到汜水镇西头,“所有的水都涌到街上了,浪有两米高!那水流真叫一个急”。在黄河边见惯大风大浪的晓磊也不曾见过此情此景。

这是到达汜水街的第一艘船,马力有30,加速冲过汜河,晓磊发现水位已经到了镇上派出所二楼的窗户,“里面的人摆手要我先去救镇医院的人。”

船驶往医院时,水面已经淹没了电线杆,深的地方有七八米,晓磊要小心绕过水下的“障碍物”。

还没到医院,晓磊发现一个老人双手抓着窗户苦苦支撑,水已经淹到脖子,体力明显不支。救下老人后,晓磊带着他到达医院。医院的工作人员带着三十多人站在三楼顶上,病人都举着被子在挡雨。

看到救援船到了,“所有人都开始往二楼跑,着急上船。水面当时已经跟二楼的窗户持平。”

一次能坐8人,晓磊来回将病人转移到300米外的安全地带,半个小时可以跑一趟。看到船,街边房屋里被困的人开始喊叫。有两次,船的发动机被电线缠住,“非常危险”。 

来回三趟之后,船上的油耗光。外部送油送不进来,而后续增援的外地救援队虽然带了船,但多数动力不够。

燃料送到后,已接近天黑,水并没有退的意思。黄河岸边长大的晓磊最熟悉的一句俗语是“夜不行船”,加上身处街区,水下障碍物多,晓磊原本想停止救援,但看到还有这么多人被困,加上电力中断、手机进水、信号失联,无法与外界联系求援,晓磊决定冒险继续转移被困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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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救援队员抽空晾晒自己被水浸泡了几天的鞋子。记者王震华 摄

危险还是发生了。

汜水镇的街道是东西向,而水流是由南往北。房屋的阻挡下,“十字路口的水非常急,特别危险。”

转移一名中年女性和三个孩子时,为了加快救援速度,晓磊将船驶向了一条自己不熟悉的“大路“,“结果进入了激流区,大浪区。”

撞上电线后,船被卡住,发动机叶轮损坏,瞬间失去动力,飘向下游,不停地撞向建筑物。船上最小的孩子开始尖叫,哭喊,情势危急。依靠多年经验,晓磊努力将船划向“回水湾”之后,抓住路边的一根钢管,将船推向一个厂区内的静水区。 

船被电线挂住的同时,和晓磊同在一条船上的一名临时参与救援的志愿者被甩出。情急之下,志愿者抱住了电线,飘浮在水中。看到志愿者随时可能被大浪卷走,将船上四人安置到厂区二楼的办公室之后,晓磊划船返回,准备救起志愿者。

没有灯光,雨帘细密,能见度很低。将船固定后,靠着记忆,晓磊攀爬上房顶,翻过几座房屋后,在距离志愿者300米的地方大声呼喊,却无人应声。因无法靠近,晓磊只有返回厂区二楼的办公室。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晓磊在对志愿者安危的担忧中度过一夜。

晓磊自村子出发时,救援队的其他四名队员也从荥阳市区出发赶往汜水镇。原本约好碰头后一起实施救援的两拨人因为道路阻断,被困人员情势危急,最终没能碰面。晓磊从汜水镇西边进入时,四名队友也从东边开始救援。

和晓磊共同实施救援的志愿者落水后,由于信息传递不畅,在后方指挥的队长亮子和在镇子东头实施救援的四名队员都误以为是晓磊落水,外地支援的救援队队员赶到事发地点试图救援时,没有发现晓磊。所有人都以为晓磊“被冲走了”。悲伤弥漫在救援队员心中,曾和晓磊一起参加过潜水培训,当天也在现场参与救援的一名队员哭了起来。

“自费”

称晓磊为“孤胆英雄”的是救援队中年龄最大的“雪姐”。

在汜水镇东头实施救援的四人中,54岁的“雪姐”是唯一的一名女性。平日在队中,“雪姐”负责后勤,救援现场则负责外围物资协调、运输和信息通联。规模较大的救援,“雪姐”也会直接参与到一线。

从20日下午两点到21日凌晨5点40分,“雪姐”在雨水中整整泡了将近16个小时,其间滴水未进。7月23日荥阳的初步救援结束,全国救援重点转向新乡。23日晚,在队长亮子的带领下,队伍先后分两批,9名救援队员赶赴新乡参与救援,直到26日完成任务后返回。“别人救了我们,我们不可能只顾自己。”

7月26日,荥阳市郊区,救援队总部。亮子“一步一挪”地在院子里安排即将到来的灾后消杀工作。连日奔波,加上休息不好,亮子的痛风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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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的志愿者在收集民众需求信息。记者王震华 摄

身体上的不适,亮子并不担心,他操心的是队员们在救援中的“损失”。

赶去环翠峪景区救援的9名队员是开着两台越野车去的。一辆被冲走,一辆在洪水中被泥沙掩埋。冲走的那辆车,一名队员前后花了几十万元进行了改装,现在还没找到;被淹埋的车价值20多万元,“保险最多赔偿四五万。” 

救援过程中,东子的手机进水,两个对讲机一个被冲走,一个损坏。一名志愿者在用无人机协助搜寻失踪者时,手机掉进深沟。“这些我们都自己承担,没人会提出来让队里承担。”

晓磊在汜水救援现场损坏的发动机价值18000多元,“还不知道怎么办。”

队员们对“自费”参与救援习以为常,没有人提及自己遭受的损失。救援队刚成立时,连办公家具都是淘的别人剩下的旧家具。

除了一些外部捐助外,救援设备,工作服,甚至包括外出救援的油费,都由大家均摊。谁的车在家就开谁的车去。有时候甚至队员会开着自己的出租车前往。

7月26日下午,一名村民拉着一小车物资送到了救援队的办公地。这些物资来自受灾最严重的王宗店村。“爱心人士捐的,我们匀出来一些,表达我们的心意,希望救援队能收下。”尽管大家多次拒绝,村民们一再坚持,救援队只好收下。

不止一名队员说,这一刻,他们为自己感到骄傲,为自己的队伍感到骄傲。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蓝婧

编辑 任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