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孔雀。图据新华网(杨学飞 摄)
红星新闻记者|王剑强
编辑|李彬彬
提及那桩业已尘埃落定的“绿孔雀案”,云南省新平县林草局相关负责人说:“水电站现在是不建了。但是建也好、不建也罢,作为林草部门,我们都要尽我们的力量和资源去保护绿孔雀。能做的尽量做。”
2017年7月,因开发建设云南红河戛洒江一级水电站,中国水电顾问集团新平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新平公司”)被环保组织、北京市朝阳区自然之友环境研究所(下称“自然之友”)告上法庭。
自然之友的起诉理由是,该水电站一旦蓄水,将导致绿孔雀栖息地被淹没、绿孔雀存在灭绝可能,并破坏当地珍贵的干热河谷季雨林生态系统。环保人士撰写的相关呼吁文章中,将水电站涉及的这片红河中上游河谷地带,称为“绿孔雀的最后一块栖息地”。
▲绿孔雀栖息地。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摄
起诉后,水电站的施工暂停了。2020年底,这起全国首例濒危野生动植物保护预防性公益诉讼案有了终审结果——法院要求新平公司停止建设水电站,不得截留蓄水,不得对该水电站淹没区内植被进行砍伐。
稍早于该公益诉讼案,2017年5月,云南省环保厅联合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植物研究所,发布了《云南省生物物种红色名录(2017版)》,绿孔雀赫然在列。
四年后,在新平县的群山之间,陆续出现了四个绿孔雀保护小区,数十名巡护队员穿梭于山道林间。环境保护法第五条“保护优先,预防为主”的原则,得以体现和贯彻。
从“成群结队”到“堪比大熊猫”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人们熟知的汉乐府诗中的“孔雀”,描述的是中国唯一的本土原生孔雀——绿孔雀。
玉溪市林草局工作人员杨雨林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日常我们于动物园中观赏的孔雀,是蓝孔雀;而在云南境内,绿孔雀种群数量约为550~600只,这也是中国范围内全部的绿孔雀数量。绿孔雀属于极度濒危物种,被列入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绿孔雀。玉溪林草部门供图
在绿孔雀的主要栖息地云南省玉溪市新平县,老人们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他们的儿时,尚能在田间地头频繁见到成群的绿孔雀,它们会到地里偷食谷物。
而现在,“有几十年没有见到过了”——很多年轻人打记事起,只听说村子周边的山谷里生活着绿孔雀,却始终无缘一见。
资料显示,在湖南、湖北、四川、广西、广东和云南,绿孔雀都曾大量分布,后来逐渐退缩到了西南一隅的山林里。如今,它只生活在云南境内。云南红河中上游的河谷地区地带,是绿孔雀最主要的栖息地。
“绿孔雀的‘知名度’可能比不上大熊猫或者亚洲象,但它的珍稀程度,不亚于‘国宝’大熊猫。”杨雨林说。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绿孔雀。玉溪林草部门供图
多名从事绿孔雀保护工作的林草部门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绿孔雀喜欢生活在离河滩不远的稀疏山林和低矮的荒山草坡;河滩是它们觅食、求偶等活动的重要场所。
“早年间,绿孔雀还喜欢到人类活动的边缘地带觅食,它们喜欢吃谷物、种子。”杨雨林说,绿孔雀与人争食,农民损失非常大,一些农民为了保护庄稼,会在绿孔雀的饮水区或觅食地喷洒农药,或投放农药浸泡的谷物,导致成群的绿孔雀死亡。
红星新闻记者走访新平县者竜乡腰村、新化乡代味村等绿孔雀分布区,村民们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了这一点。他们还说,绿孔雀种群开始大量锐减、渐渐难以见到,约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绿孔雀。玉溪林草部门供图
杨雨林总结道,绿孔雀致危的原因,主要包括偷猎、毒杀、栖息地被破坏等,其中,尤其以栖息地破坏威胁最大——随着人类活动,热带季雨林被砍伐、耕地不断扩大,适合绿孔雀生存的河谷被一点点吞噬。
西南林业大学教授韩联宪长期研究绿孔雀。20世纪90年代和2008年前后,韩联宪曾做过两次关于绿孔雀的调查。根据他的调查数据,第一次调查时,乐观估计还有1000多只绿孔雀,到2008年就下降了一半,只有500只左右。
一座水电站引发的公益诉讼
数年前一座水电站的开工建设,令绿孔雀“名声大噪”。
2016年,中科院昆明动物所的鸟类专家在开展鸟类监测时,在新平县发现了绿孔雀栖息地。随后,由云南省林草局牵头,新平县相关野生动植物管护机构开始在绿孔雀集中分布的乡镇建立管护区。
环保志愿者们也接踵而至。但是,在这片绿孔雀栖息地上,他们听到了不和谐的炸药爆破声和大型运输机械的轰鸣声——戛洒江上,一座水电站正在建设之中。水电站按计划建成蓄水后,这片河滩将被彻底淹没。
▲2017年6月,戛洒江一级水电站航拍。图据微博@野性中国(夏德锐 摄)
2017年3月,三家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野性中国——联名向原环保部发出紧急建议函,建议暂停红河流域水电项目,挽救绿孔雀最后的完整栖息地。
在信中,三家环保组织呼吁:“这封紧急建议函,事关濒危物种绿孔雀核心种群的存亡,事关我国生态红线的完整性,请务必予以重视。”
红星新闻记者查阅公开资料获悉,2017年5月,原环保部环评司组织环保公益机构、科研院所、水电集团等单位座谈,就水电站建设与绿孔雀保护问题展开交流讨论。
由于水电站项目已开始建设,自然之友于2017年7月向法院提起公益诉讼,请求判令水电站停止建设,以保护绿孔雀、苏铁等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以及热带季雨林和热带雨林。
近三年后,2020年3月,昆明中院对该案作出一审判决:被告新平公司立即停止基于现有环境影响评价下的戛洒江一级水电站建设项目。
▲2020年3月,戛洒江一级水电站航拍,坝体已经被拆除,可以清楚地看到与河对面未被破坏的季雨林有明显的不同。图据微博@野性中国(柯炫晖 摄)
昆明中院认为,戛洒江一级水电站的淹没区,是绿孔雀频繁活动的区域,构成其生物学上的栖息地;一旦该栖息地被淹没,对绿孔雀生存所产生的损害是不可逆转的。
2020年12月,云南高院二审维持原判。在判决书中,云南高院称,该案判决是环境保护法第五条“保护优先,预防为主”原则在环境司法中的重要体现。
2021年9月25日,云南省高院发布六个富有鲜明的生物多样性司法保护特色的典型案例,涵盖保护濒危野生动植物、保障长江十年禁渔禁令实施等。其中,“绿孔雀案”赫然在列。
种群数量持续增长的“林中精灵”
身穿迷彩服、面庞黝黑的颜思忠是者竜乡腰村本地人,也是腰村大平掌项目区绿孔雀巡护队的一名队员。
▲巡护队员在林间工作。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摄
玉溪市林草局提供的资料显示,2018年,者竜乡腰村大平掌项目区成立,旨在保护绿孔雀及绿孔雀栖息地。近年来,新平县先后成立了四个绿孔雀保护与监测项目区,总面积约为32815亩。
颜思忠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在腰村大平掌项目区,8名巡护队员轮流排班,每天至少保证两名巡护员,沿着管护区的山路巡护一圈,“一圈走下来,就是从上午到下午,基本上整个白天的时间。”
除了日常巡护,他们还搭建了补食台、补水台,在食物匮乏、水源短缺的特殊时期,给绿孔雀们补食、补水。
每年的2月份,绿孔雀开始进入繁殖期,雄性绿孔雀便会开始占域,它们通常会通过鸣叫相互确定各自的领域。绿孔雀的鸣叫是这些年来颜思忠最爱听的声音,“这意味着小孔雀就快诞生了。”
颜思忠有一本专属于他自己的“工作记录本”,上面详细记录了他几年以来的工作情况,以及他所观察到的绿孔雀种群数量增加情况。
▲颜思忠的“工作记录本”。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摄
实际上,没人要求颜思忠做这样的记录。他和其他队员们一样,每个月领取1200元的巡护工资。一旁的新平县林草局工作人员补充,“颜思忠的工作本里,都是来自一线的珍贵数据。没人要求他,他全凭着自己对绿孔雀的热爱。”
年过四旬的颜思忠,一直在腰村务农,他说不清为何“热爱绿孔雀”。但他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这么好看的孔雀,一定要保护好,要让子孙后代都能看到。”
颜思忠所在的腰村大平掌项目区,与新平县其它几个项目区有所不同。这个项目是由公益环保组织“阿拉善SEE西南项目中心”所实施,系由政府责任部门指导、公益组织参与的“绿孔雀栖息地共管保护小区”。
▲阿拉善SEE西南项目中心官方微博相关宣传活动。图据微博@阿拉善SEE西南项目中心
玉溪市林草局相关工作人员介绍,这一模式,提升了当地政府、社区与公益机构共同保护的意识和能力,重新建设社区与自然友善依存的文化与生活方式。新平县林草局一名工作人员更为直截了当,“公益机构提供资金资助,主要解决了钱的问题。”
新平县林草局资源管理与防火股股长李永宁介绍,目前,新平县绿孔雀栖息地巡护队伍共聘请了巡护队员25名;根据近两年来开展的监测结果,绿孔雀种群数量已然明显得到扩大;而通过持续宣教等措施,猎杀、毒杀绿孔雀的现象在新平县已然绝迹。
“尽我们的力量和资源保护好”
为了保住绿孔雀的一块栖息地,“水电站十几个亿白砸进去了。”新平县政府一名工作人员至今有些许惋惜之感。
他说,“绿孔雀不像树木花草,是能活动、迁徙的。这片栖息地淹没了,还能跑到别的地方去。说‘最后一块栖息地’,有点过了。”
在上述新平县政府工作人员看来,“发展”是“保护”的前提,如果没有经济发展,“保护”就是空中楼阁。他还说,若水电站建成、解决周边群众收入问题,或可通过搬迁村庄、减少人居等其它举措,来填补水电站淹没河滩造成的损失。
在李永宁看来,新平县林草局作为保护部门,无权决定水电站建设问题,“现在是不建了。但建也好,不建也罢,我们都要尽我们的力量和资源尽量保护绿孔雀。能做的尽量做。”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绿孔雀。玉溪林草部门供图
李永宁认为,“保护”与“发展”尽管有冲突之处,但关键是相关职能部门做好相应的工作,协调二者的关系,“保护绿孔雀,是人人皆知。”
李永宁介绍,由于历史原因,新平县野生动植保护与管理工作一直没有专门的管理机构和人员,直到2017年9月,方才成立专门负责全县野生动植物保护与管理工作的职能部门。工作开展没有几年,面临的挑战和难点并不少。
例如,绿孔雀栖息地主要分布在红河(元江)中上游河谷一带,这一区域村寨较多,栖息地基本为集体林、农耕地和放牧场,人员活动较频繁,人为干扰较多,给绿孔雀保护及监测工作带来一定工作难度。
▲在绿孔雀栖息地,相关的保护警示牌随处可见。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摄
李永宁还说,目前,对绿孔雀保护的经费投入还非常有限,经费不足影响了绿孔雀保护与监测工作的深入开展。
“这几年投入600万元。肯定少、肯定不够用。我们尽量把钱用好。”李永宁说。相关数据显示,2017~2021年,新平县共争取和筹措绿孔雀保护资金611万元,其中中央资金210万元、公益环保资金270万元、县级财政资金131万元。
四年前,环保人士撰写相关文章时,曾发出这样的担忧:“也许因为一座水电站,中国绿孔雀将永远消失。”
四年后,巡护队员颜思忠的工作本上如是记录:“2018年监测到4只新生小孔雀,2019年监测到2只新生小孔雀……2021年监测到27只新生小孔雀。”
·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特别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