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杨琼重新变回了“孩子”：不会穿衣，穿鞋分不清左右，不会扫地、做饭……尽管她今年已29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改变，发生在2019年春节前夕。工厂当时已放假，杨琼去位于四川广安市经开区的一家理发店做头发，好在春节前回娘家，探望常年在外打工回家过年的父母。
悲剧，发生在杨琼做完头发定型，等待冲洗期间。她去理发店店铺隔出的厕所上厕所，约半小时后，她被发现晕倒在厕所……事后，杨琼经医院确诊为一氧化碳中毒。虽经全力抢救捡回一条命，但她的智力乃至人生从此改变了。
2022年4月7日，杨琼丈夫陈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经司法鉴定机构鉴定，妻子系一氧化碳中毒性脑病所致智力障碍（中度），目前智力犹如几岁的孩童。
事后，陈先生作为妻子代理人，将理发店起诉至法院。经历长达两年的官司，法院终审判决，杨琼在理发店理发期间因一氧化碳中毒受到伤害，理发店作为经营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应承担侵权赔偿责任，判处理发店赔偿医疗费、残疾赔偿金等45.4万元。虽然赢了官司，但他们至今尚未获得理发店一分钱赔偿。
眼下，陈先生不得不面临更现实的问题：一边要打工、照顾妻女，撑起整个家，一边要教智力如同孩童的妻子，重新回归正常生活……
事发——
女子理发店做头发间隙上厕所
被发现晕倒在厕所，经诊断为一氧化碳中毒
出事那天，是2019年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二。杨琼平时上班的工厂放假了，她决定去位于四川广安市经开区的一家理发店做头发。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就要回来了，她想带上两个孩子在春节前回趟娘家，看望许久不见的父母。
其丈夫陈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妻子当天去的理发店名叫“尚艺型美理发店”，从居住小区骑车过去也就两三分钟。那天下午，陈先生二姐陈女士最开始也在理发店陪杨琼做头发。
2022年4月7日，陈女士向红星新闻记者回忆，当时因临近春节，理发店生意特别好。下午6点左右，弟妹杨琼头发已做完定型，等最后再冲洗一次，差不多就结束了。陈女士说，她当时跟弟妹打招呼说先回家煮饭，并让弟妹洗完头直接来家里吃了晚饭再回家。
下午6点40分左右，正在做饭的陈女士接到一位路过理发店的朋友打来的电话，称杨琼在理发店晕倒了……
陈女士赶到理发店时，杨琼已被理发店老板扶到门口，昏迷不醒。看到这个情况，陈女士急得忘了打120，而是跑到附近一家诊所找医生求救。差不多同一时间，正在家里的陈先生也接到妻子出事的电话。他赶到理发店看到妻子后，随即拨打了120。
诊所医生来看了后，猜测杨琼可能是中毒了。
陈女士问理发店老板张某，弟妹是何时晕倒的，但张某也说不清楚。陈女士回忆，自己当天下午离开理发店时，杨琼曾跟她说要去上厕所。从自己接到弟妹晕倒电话来推断，弟妹应该是在约半小时后，才被发现晕倒在厕所的。
据张某事后向法庭陈述时回忆，当天下午4点左右，杨琼来店里做头发。冷却定型时，杨琼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上的厕所。后来，店员发现其晕倒在厕所。当天客人没有闻到煤气味。
当天120赶到后，杨琼随即被送往广安市人民医院抢救，次日又被转入重庆西南医院住院治疗，被诊断为急性一氧化碳中毒，缺血缺氧性脑病，吸入性肺炎。
伤害——
辗转川渝两地求医救回一命
司法鉴定：已致中度智力障碍、8级伤残
2022年4月7日，陈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2019年2月3日，妻子从重庆西南医院转回广安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为节省医疗费，妻子前后仅住院治疗51天，出院医嘱为“院外继续高压氧治疗”。妻子出院后，陈先生每天继续送妻子去医院治疗。
虽经尽力救治，杨琼捡回一条命，但留下了永久的伤害。2019年7月29日，陈先生委托广安世纪司法鉴定中心，对妻子一氧化碳中毒后是否有智力障碍进行鉴定。结果，杨琼被鉴定为一氧化碳中毒性脑病所致智力障碍（中度）。同年9月18日，杨琼被四川西南司法鉴定中心鉴定为8级伤残。
▲司法鉴定书截图。
陈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妻子出事后，涉事理发店一直未作出任何赔偿，已经关门歇业了。
2022年4月7日，红星新闻记者走访涉事理发店所在地发现，如今已变成一家面馆。陈先生说，妻子中毒事件发生后不久，理发店就关门了，之后铺面转给了面馆老板。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面馆已改变了理发店当初的布局。不过，陈先生提供的理发店当初店内布局图片显示，理发店门市前部分与厕所间有一个隔断，厕所外面墙壁上安装有热水器。热水器没有安装排烟管道，墙壁上有小孔。
▲事发理发店厕所墙壁外安装的燃气热水器。受访者图
▲相关部门人员事后到涉事理发店检查。受访者图
2020年5月，陈先生以原告（妻子杨琼）代理人身份，将涉事理发店告上广安市前锋区人民法院。
一审开庭审理期间，理发店老板张某曾申请对杨琼是否属于一氧化碳中毒重新鉴定。后经四川科博司法鉴定所重新鉴定，出具的鉴定意见显示：杨琼于2019年1月27日在广安市经开区尚艺型美理发店卫生间发生意识障碍，经广安市人民医院、重庆西南医院抢救治疗，根据首都医科大学附属朝阳医院高压氧科制定的《一氧化碳中毒临床治疗指南》的规定，并参照卫生部《职业性急性一氧化碳中毒诊断标准》，被鉴定人杨琼符合一氧化碳中毒特征。
▲司法鉴定书。
官司——
法院认定店方热水器致一氧化碳中毒
理发店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 被判赔45万余元
广安市前锋区人民法院审理认为，杨琼作为消费者到被告理发店理发，被告对其负有安全保障义务。杨琼在被告经营场所内因被告罐气泄漏而受到人身伤害，被告依法应当承担侵权赔偿责任。法院判处涉事理发店赔偿医疗费、残疾赔偿金、误工费等共计45.4万元。
一审判决后，张某向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陈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本案二审开庭时，张某曾向法院提供一份录音证据，拟证明妻子杨琼患昏病长达10几年，其在理发店昏倒是旧病复发，否认妻子系一氧化碳中毒的事实。
对于这份录音证据，法院并未采信。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认为，理发店提交的录音材料中谈话人身份不明，且未到庭接受质询。
此外，张某在二审时曾提出要求杨琼本人出庭。法院认为本案并不存在需要杨琼本人到庭才能查清案件基本事实的情形，未支持其提出的这一主张。
那么，杨琼在一氧化碳中毒之前，是否患有昏病呢？2022年4月7日，杨琼娘家所在的广安市岳池县一位同村村民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杨琼一共有两姐弟，杨琼是姐姐，还有个弟弟，他并未听说杨琼以前在村里时患有昏病。据他了解，杨琼家族也没有精神病史，其弟目前在外面上班。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杨琼现在户籍所在地村委会，曾向司法鉴定机构提供证明，称杨琼在未中毒前精神正常，智力正常，家族中没有精神病史和智力障碍者。
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查明：理发店使用燃气热水器热水洗发，杨琼昏倒的厕所与热水器仅一墙之隔。厕所顶部有小排气孔连接安装热水器的房间。燃气热水器未安装排气管道，热水器安装位置相对封闭，周围无通风排气设施。根据四川科博司法鉴定所司法鉴定意见书中的“分析说明”部分载明，理发店杨琼昏倒的地方，符合一氧化碳中毒的环境条件。根据杨琼病历资料、影像学资料，结合现场平面图、照片和中毒现场情况综合分析，涉事理发店使用燃气热水器热水洗发、燃气炉煮饭的地方相对封闭，没有窗户，且未对外接排气管道，这样的环境条件是导致一氧化碳中毒的重要因素。杨琼病情符合一氧化碳中毒的临床特征。
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认为，现有证据表明，杨琼系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导致损害。一审法院认为杨琼系因罐气泄漏而受到伤害的事实有误，二审法院予以纠正。杨琼在理发店理发期间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受到伤害，理发店作为经营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应对杨琼因此产生的各项损失承担赔偿责任。
最终，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理发店上诉，维持原判。
红星新闻记者采访获悉，在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判决后，理发店老板张某曾向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再审申请，结果被驳回。
改变——
妻子智力重回孩童状态
未获一分钱赔偿 丈夫边打工边教她回归生活
经法院终审，理发店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应承担责任，赔偿杨琼45.4万元。不过，陈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理发店老板是一名1997年出生的小伙。他们虽然赢了官司，但至今未拿到对方任何赔偿。
此前，陈先生曾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不过，法院发现理发店老板张某名下并无可供执行的财产。
2022年4月7日，红星新闻记者致电广安市前锋区人民法院执行局，相关工作人员证实，张某名下确实无可供执行的财产，目前法院也没有相关线索。法院已将张某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并对其发出限制消费令。
因妻子在理发店一氧化碳中毒，陈先生一家的生活陷入了泥潭。
陈先生和妻子育有两女，大的10岁，小的7岁。悲剧发生前，杨琼在家附近一制衣厂上班，陈先生在工地打工，两人每月收入加起来有1万元左右。陈先生说，如今整个家庭的生活轨迹被完全打乱，除了经济上的压力，更让一家人难以接受的是，杨琼因一氧化碳中毒导致智力障碍，如同几岁的孩童。
妻子苏醒之后，陈先生就发现妻子不对劲，不记得事情了。后来，他发现妻子还丧失了最基本的生活技能。
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妻子出院回家休养期间，还继续在医院做高压氧及针灸治疗。但他发现，妻子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智力退化，记忆力减退，反应还不及小孩，衣服不会洗，不会洗澡，不会做家务，不会扫地，就像小孩拿着扫把玩耍一样。而且，叫她做这些事时不能说太多，说太多她就会一直盯着你看，一脸茫然。你问她什么事都说会，但就是不会做……
陈先生说，如今，自己每天送两个女儿上学后，就要去工地上班，只能将妻子一个人关在家里，中午再赶回来给妻子做饭。有时，他也会让父母过来帮忙照顾妻子，带妻子出去走一走。
他说，自己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教妻子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的努力只是徒劳。稍微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她（妻子）现在会洗碗了，只是洗不干净。”
2022年4月7日，红星新闻记者试图与杨琼进行交流。对于一些问题，她能回答，比如能回答以前在厂里上班干什么工作，但对于事发那天的情况，她毫无印象。
▲杨琼。
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机，但杨琼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它。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黑洞洞的电视屏幕发呆。坐久了，她会移动并不灵活的双脚，走到客厅阳台，靠在防护栏上，从25楼俯瞰楼下，那里有她曾经熟悉的生活场景……
红星新闻记者 王超 摄影报道
编辑 彭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