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桐一直觉得,严陶是他亲密的朋友。虽然没见过面,但比身边的朋友还聊得来。直到那天晚上报警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朋友是那么遥远,不知道他的家人,不知道他住哪里,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他甚至不知道,平时开朗的朋友,内心隐藏着一片阴郁。
5月13日晚上10点,严陶突然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奇怪的信息”。朱小桐判断,严陶有轻生举动。他随即拨打电话,未接,然后赶紧报警。
报警后的3个小时里,朱小桐和四川射洪警方都在跟时间赛跑。他接连给严陶打了10多个电话,又发了多条微信,均无回应。射洪市公安局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参与寻人,他们找到严陶的户籍地,寻访村干部及其亲属,但严陶并没住在村里,他在城里打工……
24岁的朱小桐是江苏灌云县人,大学毕业两年,在灌云县城一家托育机构上班。严陶21岁,四川射洪市人,中专毕业,如今在射洪一家电玩城工作。两个年轻人素未谋面,相隔1000多公里。3年前在网上打游戏认识后,他们从“靠得住”的队友,成为“聊得来”的朋友。
他们经常互发信息,分享心情,以及生活里的日常。朱小桐挨着翻找过去的聊天记录,却没有具体的信息,只找到一张工作场所的照片。警方根据这张照片,找到严陶上班的地点,但已是深夜12点,上班的地方大门紧闭。
联系不上严陶的朱小桐着急地质问“西藏还去不去了”?有一次,朱小桐看到西藏的美景照片,他转发给严陶。然后约定,两人一起攒钱,一起去西藏旅行。
5月14日凌晨1点左右,在朱小桐劝说下,严陶终于主动拨打110报警电话,向警方寻求帮助……
异地报警:有个朋友要轻生
5月13日晚上10点10分,射洪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平安射洪收到一条私信:有个网友好像轻生了,是射洪的,并附上一张朋友圈截图。
信息是朱小桐发的,在看到严陶朋友圈发的轻生信息时,他还不知道如何异地报警。于是搜到了平安射洪的微博,用私信方式求助。
平安射洪马上有了回复,告诉他异地报警可直接拨打的指挥中心电话。朱小桐打过去说了情况后,又跟110接警员邓丽加了微信好友,以便随时保持沟通。
▲5月13日晚上,严陶在朋友圈发布的轻生信息。
▲5月13日晚上,朱小桐在微博上报警求助。
邓丽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根据电话号码,警方很快查到严陶的户籍所在地,并立刻指令射洪市大榆派出所出警找人。大榆派出所民警赶到严陶所在的村里,找到村干部,并联系上严陶在外务工的父母,但严陶并不在村里,而是在城里上班,家人一时也联系不上他。
根据家人提供的线索,射洪市城南派出所民警也在辖区内展开寻找。城南派出所副所长张皓和值班民辅警找到了严陶租住的小区,但小区很大,并不知道他住在哪栋哪楼。询问社区和物业管理人员,他们也不知道具体信息。
情势危急,朱小桐一直在给严陶打电话。他前后拨了10多个,没有接听。他又不断地给严陶发信息,依然没有回复。他跟邓丽保持联系,得知警方找人受阻,于是又翻找与严陶的聊天记录,看是否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事发当晚,朱小桐给严陶拨打了很多次电话。
严陶说过他在一个电玩城上班。朱小桐找到一张工作场所的照片,提供给了邓丽。邓丽留意到一个店招,她用美团搜索,发现这家店铺位于射洪城南一个大型商场。
张皓等民辅警赶到这家商场,已是晚上12点,商场早已关门歇业。跟附近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商铺打听,没人认识这个年轻人。
直到5月14日凌晨1点,警方正进一步展开寻找的时候,110指挥中心电话响起,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我做了错事,已经有朋友报警……”接电话的邓丽突然反应过来,问他是不是严陶,对方说是。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有些虚弱的样子。”张皓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严陶承认自己“吃了药”,随即被扶上救护车,送往医院。因及时就诊,严陶5月14日当天就康复出院了。
▲民警在一处居民楼里找到严陶。
张皓说,严陶与人合租在一栋居民楼里。找到他时,他的室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这位江苏网友及时发现并报警,可能就危险了。
从“靠得住”的队友到“聊得来”的朋友
5月14日中午,朱小桐的微博收到平安射洪微博私信:特别感谢你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不怕麻烦的报警,你的善良挽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平安射洪”给朱小桐微博发的私信。
朱小桐并没有感到轻松,他依然担心这个远方的朋友。他跟严陶认识有3年了,那时候他还在读大学,两个人在同一个游戏群里,经常一起组队。“群里很多人,组队的时候我俩经常会在一起。”
大学毕业后,朱小桐已经很少打游戏了,但他跟严陶依然保持着联系,发现彼此“很聊得来”。有时候,朱小桐会把有趣的事情分享给严陶,比如上班时,他拍下非常可爱的小朋友。又或者,生活中一些搞笑的事情。
严陶有时候会分享自己看过的电影,或者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会聊一些开心的话题。朱小桐说,在那之前,他从未发现严陶内心的阴郁,反而觉得他是一个很开朗的人。
5月13日晚上,朱小桐8点半下班,看到严陶给他发的信息,“说的都是很寻常的事情。”朱小桐并没有在意,他回了信息,严陶没有回他。晚上10点过一点,他看到严陶在朋友圈更新的消息,一段奇怪的表达,让他突然意识到严陶可能有轻生的举动。
朱小桐报警后,一直在尝试跟严陶联系。他这才突然发现,这个网络上认识的朋友,是遥远而缥缈的。不知道他的家人和住址,不知道他的生活环境。明明聊得好好的,说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了……
“有时候会觉得,我们比现实中的朋友还要亲密。”朱小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网上,他跟严陶什么话都可以说。但现实中,很多话是不会跟身边朋友讲的。他觉得两个人隔着很远,是一种更安全、更靠得住的朋友关系。
有一次,朱小桐看到西藏的美景图片,于是转给了严陶。严陶也很向往,两人当即约定,要一起攒钱,一起去西藏旅游。后来,他们还互相提醒过这个约定。
那天晚上联系不上严陶的时候,朱小桐急了,问严陶“还去不去西藏了”?这个朋友怎么就“不守信用了”。
或许是朱小桐和亲友不断的劝说,让严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最终主动给射洪市公安局打电话,告诉警方自己的位置。
那天晚上,朱小桐收到回信的时候,严陶已经被民警找到,并且上了救护车。严陶说没事了,他会好好的。朱小桐心里踏实了,但内心依然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还不够了解这个远方的朋友。
两个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朱小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第二天的劝说下,严陶答应去看心理医生。他也告诉朱小桐,父亲在电话中哭了,他第一次遇到父亲哭,弟弟也打电话来安慰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关心他。
严陶答应了红星新闻记者的采访要求。他说其实想把一些心里话说出来,藏得很深的话。在手机的另一端,这个年轻人说自己抑郁,有严重的自卑心理。他珍视友谊,但生活中没有什么朋友。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有时候发呆,有时候看电影、看书。他说自己打游戏一直“很菜”,也很久不打游戏了。
“不相信有人喜欢我,每当我交到新朋友的时候,都会怀疑。”严陶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没有安全感。朱小桐跟他说一起去西藏旅游的时候,他很感动,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但他说了两次,我相信了。不知道能否实现。”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出去打工了。”严陶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至今还在外地打工,读四年级的弟弟在父母身边。职中毕业后,他辗转当过餐厅服务员,做过保安,如今在一个电玩城上班。生活里的一切,他必须独自面对。他说他不想做现在的工作,但又无力改变。
平日里,他喜欢看电影和动漫,在朋友圈展示了很多看过的偏艺术类的电影,他会点评,或者摘录几句台词。朦朦胧胧,带着谜一样的忧伤。他最近正在看岩井俊二,有中国影迷称其为“日本的王家卫”。他也买过很多书,《理想国》《恶之花》《相对论》……还有《我要快乐,不必正常》《21天告别低效人生》,“很杂,随意买的。”
在江苏灌云县的县城里,朱小桐过着另一种生活。他每天按时上班,有时间就出去玩一下,和同学、同事聚会,“喧嚣而快乐。”
在朱小桐看来,严陶是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年轻人。他没读过大学,但懂的比很多大学生都多、都深刻。
两人立下新的约定
经历了这次事件后,朱小桐和严陶又立下了新的约定。严陶准备成人高考,朱小桐认真考教师编制,两个人相互督促,朝着目标努力。
对朱小桐来说,这是眼下的一个台阶。他曾准备过考研,但失败了。工作后,他参加过3次教师编制考试,但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也只是进了面试。
在托育机构上班,他每周工作6天,一个月收入仅有3000多元。他说要改变现状,只有考上教师编制。但他并没有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他清楚考编的竞争很大,他必须更加努力,准备得更加充分。
严陶想读大学的梦想由来已久。在电玩城上班,每月工资3000元不到。在射洪这座西部县城里,他的生活精打细算,跟人合租房子,不能随意买东西。尽管如此,他依然担心失去这份工作,害怕再次经历四处找工作的痛苦。他说有了大学文凭,也许会有改观。
但严陶依然没有信心,觉得“自己笨”,考不上。他的书架上放着多本英语书。这些书已经买了很久,他还没认真看过。“不知道如何制定学习计划,已经脱离学习氛围太久,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开始。”
两个年轻人互相鼓励,必须要目标坚定,必须要行动起来。这次事件之后,朱小桐给予了严陶很多鼓励。他希望用这种方式,陪着严陶走出心里的阴影区,以积极的心态,对未来更有信心。
认识3年了,他们从未见过面。但朱小桐认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的信任和真诚。他说现在大家都没钱,以后条件好了,一定会见面。一起去西藏旅行的约定,他们也再次强调过。
现实中缺少朋友的严陶,在自己狭小的生活圈子里,掩藏着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他提醒自己,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他坚信朱小桐是他真正的朋友,“不曾怀疑过。”他说平时跟父母很少交流,跟朱小桐交流的时间,比跟父母在一起20年说的还要多。
(文中人物除民警外均为化名)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图据受访者
编辑 彭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