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富豪、大学生、失忆者……背负赞誉和质疑,6年他们帮7106名流浪者回家

红星新闻 2022-11-08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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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街头的落魄富豪被“让爱回家”救助

红星新闻记者|周炜皓

责编|唐欢 编辑|官莉 潘莉

2022年11月5日,东莞“让爱回家”寻亲团队又帮助一个失踪25年的流浪者找到了亲属,这是成立6年多以来,他们完成的第7106次寻亲。

作为这个组织的发起人,张世伟同时背负着赞誉和质疑,他获得过诸多奖项,有地方的“东莞好人”,也有全国的“全国平安之星”;网上有人骂他沽名钓誉,连自己家都顾不好还做公益,也有人质疑他靠着做公益“捞钱”。

赞扬和毁谤,张世伟说自己已经“习惯了”,比起外界的评价,他更在乎还能做好哪些事。自从2015年成立“让爱回家”以来,这个组织从东莞扩大到全国,人数也从十几人增加到如今近28000多人,除了“逆向寻亲”和帮助流浪者,他们还在各地扮演着“义警”的角色,参与交通引导、防电信诈骗等工作中。

最近,“让爱回家”在做数据统计,希望能够根据过往积累的相关资料,为流浪者治理和研究提供帮助。张世伟给出了几个“有意思”的发现:

一方面,流浪者数量在减少,以“让爱回家”发源地东莞为例,“从2015年开始到现在,我们估计整个东莞的流浪人员数量下降了80%”;另一方面,流浪者呈现出年轻化、高知化的倾向,“让爱回家”团队的后台数据显示,在他们帮助成功寻亲的7106名流浪者中,本科及以上学历363名,其中研究生3名,25-45岁的流浪者共计4896名,约占总数的70%。

谈起这些年轻的流浪者,张世伟说,从对方口中听到最多的,是“不敢回家”。


1
总被人当成骗子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人当成骗子了。 

在一个和家属的沟通群里,家属们情绪激动,看到志愿者们发去的流浪者的视频、照片,由于时隔十几年,那张脏兮兮的脸实在无法和失踪的家人联系起来,家属们对这些志愿者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怀疑逐步发展成辱骂,看到对方出言不逊,一位志愿者终于忍受不住:“不要骂家人,明白吗?你们怎么说我们志愿者,我们都不会说一句话。” 

有过6年志愿者经历,如今负责后台和家属对接的大卢告诉红星新闻,这种情况在他们的寻亲过程里很常见,不仅家属们会对“让爱回家”的志愿者提出质疑,一些工作人员也不信任他们,“在我们联系的过程中,曾经有派出所误认为我们是骗子,政府工作人员也说我们是诈骗团伙来的,然后就把电话挂掉。”

这种不信任,为寻亲增加许多变数。大卢还记得,有一个流浪者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所在地,她辗转联系当地派出所、当地政府,终于在层层引荐下拿到村干部的联系方式,但对方就是不肯相信她,大卢只能花很长的时间做对方思想工作,麻烦对方把视频发给他家人看一下。

半信半疑的村干部,到那个流浪者家里核实情况,流浪者的家属才承认家里已经和他失联多年。

11月5日成功寻亲的这个案例,也卡在了亲属这一环。早在一个月前,志愿者们就在东莞厚街一处桥洞下发现了流浪者阿豪(化名),并持续在做对方的工作。

志愿者们和阿豪熟悉后,“套”出他的名字和家庭状况后,由于家属们的不信任,这次家人重逢的时间往后延迟了许多。虽然不信任志愿者们,但在大量照片、视频的佐证下,阿豪的兄弟姐妹们还是动摇了,提出要志愿者们让他接电话交流核实,但这个要求被张世伟驳回了——根据过往的经验,在亲属们到达之前,如果让流浪者知道志愿者们联系过他家里,流浪者很可能转移离开,“有很多这样的案例,当知道家人要来接他,这些流浪者就躲起来,再也找不到了。”

有些家属觉得志愿者们心里有鬼,故意不让他们核实情况,志愿者们只能一次又一次自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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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家回家”在进行社区工作


2
从未想过自救的流浪者


在“让爱回家”的网站上,截至2022年11月6日,公开的成功寻亲数据是7088次,后台还没来得及更新到前端的记录是7106次,而在这些找到家人的流浪者之外,和“让爱回家”产生过交集并获得过帮助的流浪者,在张世伟的印象里有8000多人。

回家并不是万能的对策。和大卢一样在2016年就加入“让爱回家”,目前在一线和流浪者进行接触的郭艳伟,遇到过一些亲人已经离世,或无力提供照拂的流浪者,“回家还不如在这里。”对于这些不愿或客观不能回家的人,他们提供的是另一套救助体系,通过和地方政府进行协作,帮助这些流浪者获得自我照顾的能力。

许多流浪者都有一个共性:没有身份证,也因此失去进入正常就业体系的机会,帮助流浪者重新办理身份证就是“让爱回家”志愿者们的日常工作之一。

郭艳伟说,帮流浪者办理证件的时候,偶尔会有意外情况。比如他遇见过一个老家在四川泸州的流浪者,流浪23年,老家当地政府已经开过他的死亡证明,突然之间找回去,很多手续需要志愿者们协助办理。

至于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要关照协调的方面更多——联系当地政府申请补助、寻找爱心企业提供岗位,直到确认对方成功适应,重回社会,后续的回访和走动也要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

如今,郭艳伟的包里常备着八宝粥、面包、矿泉水,遇到流浪者,他会第一时间打开手机录音,一边和对方套近乎,一边尽可能多地收集对方的来源地、流浪原因和流浪时长等信息,“偷偷把音录起来,然后沟通期间看他是不是愿意回去,也不能说是送他回家,就说你遇到什么困难没有,需不需要帮忙?”

发现和接触流浪者,是“让爱回家”逆向寻亲流程中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多年在外流浪的人,几乎都对外界既敏感又恐惧。张世伟把这种心态解读为长期流浪产生的自我防卫机制:“外界对他们的看法,他们很在意的,他们可能受到了痛苦、歧视,有的人内心对外界这种帮助可能认为是一种恶意。”

由于这种警惕心理,张世伟多次向志愿者们强调,一定要集体行动,注意安全,避免发生意外。“让爱回家”成立至今,虽然尚无严重的伤害事故发生,但志愿者遭遇流浪者攻击,造成轻伤、轻微伤的情况难以避免。

为了保障志愿者们的权益,“让爱回家”通过广东志愿者网站为他们申请10万元的保险,目前为止,这份保障还没有启用过,这让张世伟觉得很庆幸,“比较好,我们还没有遇到,不过我们也希望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3
富豪、大学生、失忆者……


张世伟的担心并非毫无来由,除了流浪者们对外界的抵触和抗拒,还有一重危险,来自这个群体本身的“不可预料”。

2017年7月,张世伟在樟木头汽车站附近的天桥下发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身旁放着行李箱,衣着还算干净整洁,看起来与其他流浪者不太一样。张世伟上前搭话,他自称家中已无亲故,张世伟还是照例记录了他的信息和照片,发到他自述的户籍地进行排查,结果发现了令他惊讶的线索——这个老人,是25年前一宗杀妻凶案的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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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爱回家”志愿者与流浪25年杀妻嫌疑人交流时的场景

震惊之余,张世伟立即联系了樟木头镇派出所,此人最终被抓捕归案。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张世伟说此人被抓的时候很冷静,“他甚至说谢谢民警,谢谢志愿者。”这名嫌疑人后来告诉民警,他见到张世伟上前搭话的时候,以为自己流浪25年还是被警察找到了,所以才有什么答什么。

这不是张世伟唯一一次和杀人犯打交道,在他帮助流浪者寻亲的这些年,前后遇见过3次在逃的杀人犯,至于平常遇见的因为精神问题而表现出攻击性的流浪者,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在流浪者的江湖里,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都不鲜见。今年10月28日,吴先生终于回到了阔别20多年的家乡——四川资阳。“让爱回家”志愿者在东莞的桥洞下找到他时,他自称8年前晕倒受伤后失忆。志愿者通过多方努力,联系上他的妹妹吴女士。最初,吴女士不敢相信这个消息,直到看了照片,又在志愿者帮助下和哥哥通了视频,她才最终确认哥哥找到了。当兄妹相认时,吴先生还从背包里拿出了打零工积攒的8万多现金。

2022年1月,媒体报道过“让爱回家”的一个案例,一名在东莞街头拾荒的流浪者,曾经是深圳某食品公司前董事长,身家一度上千万。这个故事后来被流传成了“流浪富豪抛妻弃子”的奇闻,让张世伟哭笑不得,实际上,这名流浪者是因为企业经营不善破了产,无法面对自己和家人才独自外出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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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街头的落魄富豪被“让爱回家”救助

无法面对自己,是大多流浪者共同的困境。张世伟告诉红星新闻,这几年,一个趋势正在悄然浮现,流浪者越来越年轻化、高知化。“让爱回家”团队的后台数据显示,在他们帮助成功寻亲的7106个流浪者中,本科及以上学历363名,其中研究生3名,25-45岁的流浪者共计4896名,约占总数的70%。

据张世伟说,现在他们经常会在救助的过程中遇到流浪的大学生,这些“天之骄子”们流浪的原因都很相似:对自己期望太高,又能力有限,于是自暴自弃。他曾经救助过一个大学生小邹(化名),2004年,小邹因为误入传销被骗走学费,自觉无颜面对父母,从此和家里断了联系,从武汉一路流浪到了东莞。

小邹流浪的15年里,由于父母身体状况欠佳,家里条件也不太好,找小邹的担子几乎落在他姐姐邹女士(化名)肩上。15年里,她孤身奔走在全国各地,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家庭,以至于和丈夫离了婚。有一次,邹女士在东莞找了3个月,暑热的天,鞋子磨得脚上都是血泡,脱鞋的时候,钻心的疼。

好在,这个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2019年,在张世伟协助下小邹顺利回了家,随后生活快速进入正轨,就业、结婚。邹女士隔三岔五就会跟张世伟聊聊弟弟的近况,听到对方的生活越来越好,让张世伟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有很多人回去了,都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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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让爱回家”帮助下,流浪15年的大学生与家人团聚


4
从寻亲者变为志愿者


聊起那段漫长的寻亲经历,邹女士至今心有余悸。她还记得接到张世伟他们打来的电话时,自己第一反应是问对方“死的还是活的?”听到电话那头肯定的回答后,她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下来。

小邹的失踪,对家庭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家里的田地荒废,父母每天醒来要么哭,要么呆坐着发愣,逢年过节,别人家团圆喜庆,小邹一家则愁云惨雾,父母不敢去别人家串门,生怕看见别人家的团聚触景生情。

为了找弟弟,邹女士想过很多方法,无论电视、报纸、网络上看到的寻亲组织,她都试着联系过。她在寻亲的贴吧里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只要有人给她发去线索,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邹女士也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张世伟正是通过贴吧里的联系方式辗转找到邹女士的,在外寻亲多年,也有过被骗的经历,邹女士并没有第一时间完全相信这个此前从未听说过的组织,到东莞的时候,她还叫上了五六个朋友,生怕自己落入骗钱的圈套中。

直到和弟弟小邹重逢,邹女士抱着弟弟大哭过后,她才发现在场志愿者们的疲态——为了避免小邹转移住处,从跟邹女士联系上以后,他们就一直轮替着守在小邹身边。出于感激,邹女士想请志愿者们吃个饭以表心意,但被志愿者们拒绝了,“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下午要上班,没有时间,连饭都没有吃”。

小邹回家以后,在某职业技术学校学了一年技术,随后进入企业工作,短短两年成为领导带起团队。家里的气氛也变了,父母脸上每天都挂着笑容,邻居们跟邹女士打趣,说她父母“好像又年轻了10岁”。

亲身体验过寻亲的漫长和痛苦,如今邹女士也在利用闲暇时间做一些志愿者工作,负责帮助“让爱回家”联系老家湖北的流浪者亲属。


5
在质疑声中前行


像邹女士这样,成功找回家人后还愿意和“让爱回家”保持联系的亲属是绝对的少数,她还记得有一次和张世伟闲聊时,张世伟提起过接手过的案例里,有七八成亲属寻亲结束后都不愿意再和他联络,有的流浪者甚至把他拉黑了。

对此,张世伟很豁达,他说自己完全理解对方不想再被打扰的心情,“可能觉得过去是个伤疤,不想再提,也很正常。”

网络上,不乏对张世伟的质疑,有人怀疑他打着公益的旗号赚钱,也有人说他博取虚名。这些质疑声在邹女士看来“都是想象”。张世伟则表示,这些质疑值得警惕——“让爱回家”确实面临过危险,有人打着他们的旗号招摇撞骗,也有试图借寻亲牟利的人混进志愿者队伍中,为了规避和遏制这些问题,“让爱回家”除了接受社会监督、相关组织机构监督,还专门成立了内部的督导组,管理志愿者们的行为。

不准向家属要钱,连一瓶水都不能拿,是“让爱回家”不能触碰的铁律,“失踪者的家庭大多不是很富裕,有一些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家里已经很辛苦了,这个时候你再去向家属要钱,对于这些家庭来讲就是伤口上撒盐。”

但有一类质疑声,偶尔会戳到张世伟的心窝里——“自己家都顾不好,凭什么做公益?”前些年,他和妻子上过天津卫视、吉林卫视、湖北卫视的调解节目,议题翻来覆去都是同一个,张世伟过于把精力投注在公益上,忽视家庭。聊到这一点,他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有舍就有得,虽然说我在家庭这一块失去了很多,但是我们能够为社会做出贡献,我认为是很值得做下去的。”

张世伟觉得自己在做好事,也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他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儿子们上大学以后,他靠着前几年工作积攒下的储蓄,暂时没有太多生活上的顾虑,这两年“让爱回家”逐步发展成专业化的社会组织以后,他需要自掏腰包的支出也明显减少了,这些都让他感到开心。

如今,“让爱回家”在全国诸多省市都有了“分站”,也培养起超过28000人的巨大志愿者网络,但这些变化对于张世伟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让爱回家”各地的站点之间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不同城市的志愿者团队由其所在城市发起人,以及当地公安、民政等政府组织进行管理,各自负责自身运转。

虽然“让爱回家”走出东莞,成为一个覆盖全国的公益组织,张世伟真正负责的依然只有东莞的“总站”,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培训志愿者、出门寻找流浪者、帮忙寻亲。只不过,2019年以前张世伟是兼职做志愿者,2019年以后,这成了他的全职工作。

张世伟粗略计算过,维持“让爱回家”东莞总站的运行,包括场地费、培训费用、网站维护等各类成本,一年需要约40万元左右,这些资金都来自于政府补助、政府购买服务的经费,以及一部分通过腾讯公益等平台募集的资金。

随着“让爱回家”这支志愿者团队展现出更强的专业性,志愿者们也进一步融入基层社会自治当中。一位和“让爱回家”有过长期合作的东莞市花园街派出所民警向红星新闻表示,除了派出所为“让爱回家”提供人脸识别等技术支持之外,“让爱回家”的志愿者们也会以“义警”的身份,参与进辖区的交通疏导、防电信诈骗宣传、日常巡防等工作。

在张世伟眼中,他还期待着这个组织能对社会治理发挥更多样的作用,比如通过长期积累的流浪者相关数据,为研究流浪者治理问题的学者提供支持和参考,“大家都知道国家对各个群体的关注越来越多,但是流浪人员这个群体却是一个模糊地带,如果通过‘让爱回家’这样一个平台,让更多人去帮助他们,每个人都伸出手,我们这个社会才是真正富强、文明的社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