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下午,成都A4美术馆的跨年大展“不可思议的行动”正式开幕,26位/组艺术家应邀参加了此次展览。
多媒体影像、互动装置和行为艺术表演构成了此次展览的作品主体,而其中最打动和吸引观众的一件作品,当属著名艺术家赵半狄的“小窝”。
一个由竹竿和竹枝搭成的帐篷,立在铺满了竹叶的展厅里,旁边还有一个吊床大小的巨型“口罩”,一头连接着竹子帐篷,另一头固定到展厅的天花板。
铺在地上的竹叶多数已干枯泛黄,那是之前几场用过的。表面的一层则仍泛着绿色,散发着淡淡清香,这是为成都站新补充的竹叶。
帐篷里支着一张赵半狄的画,画上有一瓶水、一桶方便面和一部电话机,这是他两次回国隔离期间,酒店房间里最熟悉的东西。
吊床和帐篷之间,铺了一张软木地垫,上面摆了两三个平底竹编簸箕,用来摆放酒水零食,算是艺术家招待“客人”们的方式。来到现场的观众,都可以走到这张软垫上坐下,放松,感受作品的气场,吃点儿东西,聊聊天。
就是这样一件处处透着“返璞归真”气息的作品,在此次来到成都之前的7次展出中,深深打动了许多观众。
一个竹子小窝的莫名魔力
赵半狄印象最深的是在上海的首展中,一位母亲找到他,想要向他诉说自己独生子在2019年底自杀的事情。
“我和她聊了3个小时。”他说。“她儿子应该是因为抑郁症走的,但她接受不了这个。她觉得家里经济情况也好,儿子条件也很不错,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想不通,过不了这个坎。”
艺术家和这位痛苦的观众都没有指望一次长谈能带来多少治愈的效果。重要的是,这片松软的竹叶地,这个不可能遮风挡雨的小竹棚,以及旁边这张造型熟悉的吊床,加上温暖的灯光,共同构成了一个似乎具有魔力的场域,让身处其中的人,不可遏制地受到感动。
在不同的城市,赵半狄都亲眼看到过,有的观众刚走到“小窝”旁边,眼泪唰就流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意外,但并不吃惊。这个小窝是他这三年里两次回国隔离期间,发自内心想要拥有和表达的,一个类似鲁滨逊在荒岛上的家,一个用艺术逃避现实的作品。
“赵半狄的小窝”在佛山顺德和美术馆的展出现场
或许是这些天然的竹子和竹叶,不仅传递出大自然的气息,也唤起人类对生活在荒野中的祖先的古老记忆,一种稳固的、熟悉的感觉。
赵半狄可以轻松地捕捉和艺术重现这些感觉,但他自己却从不自缚于稳定或熟悉。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界最富争议的艺术家之一,他的名字,曾有若干年时间与“熊猫”和“恶搞”紧紧相连,即使在告别了熊猫已近10年之后,他在许多人眼中,仍然是个难以归类的特立独行者。
《H.金》
赵半狄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古典画室,他的老师是中国写实油画的“宗师”靳尚谊。扎实的造型功底及细腻的画风是这个画室的标签,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同时也都在探索着更具当代意识的创作方式。
赵半狄记得,自己大二时画的一幅油画曾被靳尚谊批评,说是在学美国的流行风格。“那天我正好出去了,我们班同学石良等就给我转述了靳尚谊对我的评价:我们要学一流的画,可能就会成为二流的。但像赵半狄这样学二流的,可能就会成为三流。”
《涂口红的女孩》
但到了赵半狄毕业的时候,靳尚谊却给他的毕业创作打出了最高分:满分5分,并评价说:“什么是现代绘画,这就是现代绘画。”
这个满分故事从此成为赵半狄最早的传奇之一,虽然他认为其实自己的画风始终没变。“我一直延续着古典油画风格,画我感兴趣的东西。”
他的第二个传奇发生在1991年。毕业三年后,赵半狄和毕业于中央美院壁画系的校友李天元在北京天地大厦(现在的保利大厦)举办了一场双人画展。在几乎没有艺术市场的90年代,他展出的十幅画作被买家们一抢而空。
《蝴蝶》
2012年春拍中,这批作品中的《蝴蝶》拍出了2760万元;2013年6月的北京匡时春拍上,这批作品中的《H.金》又以1332.5万元的成交价领衔油画专场。
其中最经典的一幅《在那个早晨》,在2020年10月16日晚的保利15周年庆典拍卖会“现当代艺术夜场”上以2875万元成交,刷新了赵半狄的个人拍卖纪录。这幅作品2010年曾在北京保利以504万元成交,同样是当时赵半狄的拍卖纪录。
“油画天才”绑架了熊猫
《在那个早晨》完成于1990年,时年24岁的赵半狄,也因此被冠以“油画天才”之名。在这幅拱形构图的作品中,他将古典写实艺术技法发挥到了极致,从褶皱、纹理到绣花的细腻,再到对白色调的丰富性的呈现,几近完美,同时在技术100分的基础上又融入了抒情与戏剧性。
《在那个早晨》
“创作这幅作品的时候我的想法是,要通过一件作品,把多年来在中央美院学习的记忆、对艺术的理解、对生活的体悟,做一个最终的总结,把心中的形式和内容,技巧与布局,做到完美。当《在那个早晨》完成时,我觉得我做到了。”赵半狄说。
但令他当时颇感意外的是,这些在他自己看来具有很深“古典情结”的绘画,却被普遍认定为当代绘画,甚至是“先锋艺术”。评论家尹吉男认为他是“近距离”和“新生代”的代表,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则认为他和方力钧等一样,也属于“玩世现实主义”。
《远方来信》
1993年,由德国政府出资举办的“中国前卫艺术”欧洲巡回展,16名入选的中国艺术家中,赵半狄是唯一的中国写实绘画代表。在德国,赵半狄谨慎地问了“中国前卫艺术”欧洲巡回展策展人一个问题,自己为何被认定是先锋艺术?
策展人之一的荷兰人戴汉志告诉他:你的作品表达了个体真切的感受,具有强烈的说服力,而这一点是中国艺术稀缺的品质。
你内心肯定有着某种火焰,能把你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2022年,伊利诺伊大学语言教授兼数据专家Ted Underwood对1880年~1999年出版的近11000部小说建立了一个主题模型,利用电脑计算单词出现的频率后他发现:大部分作者都像是勤奋的工匠,为读者生产足够好的作品,并且一生都在追求同一个主题。
另一项研究还发现:大多数艺术家都有一个事业的高潮期,在此之前他们会尝试各种不同的风格和主题。但当成功到来时,其中绝大多数会开始重复给他们带来成功的东西,从而使收益最大化。这一点除了艺术创作之外,在电影、舞蹈、音乐、表演等领域均有体现。
赵半狄装置作品《一个童话》
而赵半狄在很早就发现了自己“收益最大化”的天赋后,转头就去走了十多年的“弯路”。很多人都记得他这句话——“我的画愈完美,我的内心就愈脆弱。我不能再脆弱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的画家生涯将一帆风顺,但他不想这样下去。
从1999年开始,赵半狄的名字和作品开始与熊猫绑定,中国当代艺术30余年来最具代表性的符号“熊猫人”诞生了。他头戴熊猫玩偶帽,身穿黑白熊猫装,手捧熊猫毛绒玩具四处行走;他把涉及戒烟、环保等熊猫公益广告放入地铁和机场;2009年,他在巴黎东京宫还搞了场熊猫时装秀……
赵半狄在巴黎举办的熊猫时装秀
赵半狄横跨多种媒介的先锋艺术,引来无数的喝彩,以及大量的抨击和争议。他也承认自己“绑架”了熊猫,想要在这个超级出名的中国元素上,尽其所能,实验各种艺术的夸张和反讽。
他拒绝深刻,也拒绝直面艺术的脆弱、痛苦与孤独,宁愿用自己“碎片式的、可爱的创意”,去表达一点什么,改变一点什么,一点点就够了。任性也不后悔,反正“咱还有手艺”。任何时候他抬手画画,永远都有藏家抢着买单,因为他始终知道绘画的尊严在哪里,并且“会把这个尊严保持住。”
在这些藏家中,前瑞士驻华大使、全球最大的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家——乌里·希克,无疑是最有名的一位。他对赵半狄始终如一的支持,给了这位艺术家源源不绝的创作动力。乌里·希克说:“我认为赵半狄是中国最卓越的画家之一。他放弃了他熟悉的去做别的,仅仅这点就值得敬佩。”
赵半狄为乌里·希克画的肖像
2006年,赵半狄发起了“熊猫孤老院”大型公益项目,他以“用创造力换一座孤老院”为口号,汇聚了孩子们以熊猫为主题的艺术作品。这批作品最后卖了100多万元,如期在开封县仇楼镇建成一所敬老院。2013年起敬老院投入使用,共入住46位孤寡老人。
2015年,赵半狄专程去那家敬老院又看了一次,老人们以敲锣打鼓、夹道迎接的方式热烈欢迎了他。这像是对他“熊猫时代”的一次美好回顾。在那之前两年,他就已经和熊猫“解绑”了。他放弃了改变多数人的想法。
《熊猫慰问——农民之家》(2007)
燃烧生命与“表面的涟漪”
2018年,赵半狄在荷兰参加乌里·希克的一场收藏展时认识了威廉姆·梵高。“他是梵高的弟弟提奥的曾孙。提奥的儿子是他的亲爷爷。”赵半狄告诉记者,“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里,不少画都还是他们家族的收藏。”
威廉姆此前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看过赵半狄的展览,两人一见如故。他和赵半狄约好时间,亲自带着他去参观了一次梵高博物馆。后来他去北京考察梵高大展的举办场地,也去赵半狄的工作室做客,赵半狄请他喝香槟,半开玩笑地问他:要卖画吗?
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
威廉姆被问得愣住,赵半狄接着说:“梵高已经够有名啦!还需要继续办展宣传吗?”
两人大笑起来。
梵高是赵半狄最崇敬的画家之一,他发自肺腑敬佩这位艺术家燃烧生命、倾注灵魂的艺术精神,但他坦言自己无法选择这种近似殉道者般的创作方式。他很高兴看到梵高深爱的弟弟的后代,如今过着自豪、富足、快乐的生活。
梵高自画像
“创作真正好的绘画,艺术家一定会经历痛苦,那种深入的对生命的体会,太消耗自身了。”赵半狄说,他现在画的画,只触及“表面的涟漪”,避免探向更深的地方。
这样是否不够纯粹,不够“好”,他没有回答。他欣赏的其他几位画家,无论委拉斯凯兹、马奈还是马蒂斯,没有一个是迄今仍在世的,甚至去世不久、给英国女王画过肖像的英国大师级人物卢西安·弗洛伊德都不在此列。
在采访的末尾,赵半狄告诉记者,受A4美术馆馆长孙莉之邀,他将在成都待到跨年,和这里的朋友们一起迎接2023年的到来。这边的展览结束后,他的“小窝”接下来可能会第一次走出美术馆,走进位于苏州昆山的一家工厂。
赵半狄自画像《我的花园》(2016)
“这个厂的老板是个很有想法的80后,喜欢艺术,不太情愿地继承了家族企业。他想邀请我把小窝搭进公司的厂房,让他的工人们去那里坐一坐,感受感受,舒缓一下这三年来的情绪。”赵半狄说,“这个计划还没最后确定,我到时会去他的厂里先看看。”
在结束了古典绘画和“熊猫时代”后,赵半狄早已进入了他的第三个创作时期,但这些都不是他刻意设计的,而是自然而然的进程。“对未来不要有太多的许诺,而是要做出来。”他说。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