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鸠舞楝花揺
文/彭家河
川大五月前盛开的花,前面是海棠,中间是紫藤、刺槐、木香、睡莲,最后就是楝花了。
这是我寄居川大的第一个春天。去年夏天,酷热百年不遇。八月末,搬家到锦江边的川大,午后逢雨,汗水淋淋地坐在望江路华西新村一栋灰白的老楼下,静看肆意生长的草木、青苔镶边的水泥小路,雨水在茂密的树林间传出细密繁复的声音,这是时光倒流的声响。从整洁精致的与文里过来,不过五十米,就进入了树阴里的另一个世界。
四川大学望江校区一角 图/彭娟
房子在七楼,六十余平,三居室,上一个租户考上北大研究生刚搬走。为了方便女儿上学,全家便搬过来。全家都没有大学在校学习的经历,进入学府居家,多少也算是弥补早年的缺失。我们把地板、灶台反复刷洗,家具收整归纳,房间焕然一新。打听了一下,这房早年是位知名教授的,隔壁年青的数学教授还是北大的博士,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出租屋。
孩子高中三年,我们计划在这里住三年。每周末儿子到校内锻炼两天,女儿每天到图书馆自习,我与妻子也抽空到图书馆看看书,到操场跑跑步,生活方便简单。刚搬来那段时间,学校安静,草木疯长,多好的环境啊!
灶台外有钢筯防护栏。有天发现两只没见过的鸟跳来跳去,头鸽灰,上体褐色,下体粉红,后颈黑羽间有细小白斑,像戴着条碎花围巾。“颈上玉花碎,臆前檀粉轻”。一查,是珠颈斑鸠,会从一而终。两只斑鸠不时衔根树枝过来,有时衔着了长树枝还卡在栏杆间进退两难。仔细观察,才知道它俩是在搭窝。灶台西边的雨棚下,它们正在一个旧巢边建新家。妻子见它俩辛苦,便在防护栏的木板上撒了一小把小米,斑鸠看见金黄小米,飞下来,笃笃笃,埋头啄几口,又抬头偏脑看我们。看它们如此小心谨慎却贪食的样子,我们顿生怜爱。
四川大学望江校区草地上的珠颈斑鸠 图据视觉中国
上学前,我与儿子下楼,发现垃圾桶边有个漂亮的果篮,我捡到一边,给儿子说,我们给斑鸠搭个窝,儿子也十分赞同。下午放学,我们把篮子擦得干干净净,里面撒了些小米,用绳子拴到它们还未搭好的鸟窝旁,心想,它们这样就可以搬进去了,相当于拎包入住的精装房啊。随后几天,我们悄悄观察,看斑鸠搬新居没有。结果一连几天,斑鸠都没过来,连小米也没动过。我们十分后悔,想不到此举竟吓走了窗外的老邻居。从此,只要听到远处传来“咕咕咕——咕”的悠扬叫声,就会想起我与儿子弄巧成拙的那件事。
十月,我到鲁院学习,走进院子,看到几只珠颈斑鸠在花台里玩耍,我竟十分亲热。他乡遇故知啊!十二月,回到四川,灶台外还是空空落落的。看到远处斑鸠在屋顶上踱度,我学着斑鸠的叫声召唤它们,没用。每天回家,我们都要看看那一撮小米还在不在,在。
四川大学荷塘春色 摄影 王效(资料图片)
春天姗姗来到。上万人的大学,室外几乎没几个人影,没多少声音。春天过了很久,我还纳闷,什么时候才开学啊?进入图书馆,坐无虚席,但没半点声音,原来开学很久了。文科楼前的大道两边,厚厚的梧桐叶已清理干净,树们也准备换新叶了。听荷池边几株垂丝海棠迎风怒放,蓬松的繁花连成一片,结成一道花廊,把树下的标语映衬得格外醒目。“在新的春天再出发”这个标语如同春天的动员令,让校园里的各种叶子一天天泛绿,各种花树一茬茬开放。江姐纪念馆前两道长廊上的紫藤率先开满了白花,两道花瀑还从长廊边倾泄下来,仿佛春天的盖头。文理图书馆后有几株刺槐,花开成串,有人摘了一小袋,说炒蛋最好。钟亭前的木香缠满了一棵侧柏,满树都是星星点点的小花。
四川大学望江校区的梧桐 图据视觉中国
漫长的寒假过去,学生返校,花木补种,清明两天小雨过后,花落去,叶始生。樟树、榕树、喜树、银桦、腊梅全都绿意盈盈,校园一天天丰满青葱。灶台外的小米也不见了。上班离开前,照例撒一撮小米。下班回家,终于发现两只斑鸠在阳台外走动,见人也不飞走。斑斑者鸠,爰素其质。我连忙又抓了一把小米,它俩只闪一下身子,等我撒完,它俩就默契地过来了。吃完之后,我不再撒食了,一只还跳上窗台往里张望。我来到隔壁的房间,它也来到隔壁的窗台,于是又过去撒了一次小米。此后每天如此。
今天一早,无意往窗外一晃,白花花一片。我正诧异,不会是西山的雪吧。成都西边围着半圈崇山峻岭,每年四五月,都会看到山头的春后雪。我再到窗前,推窗一看,原来是楼下的楝树开花了。每天在树下来来去去,只见破碎坎坷的路面、无人整饬的花圃,很少仰望这些几十米高近百年的树。昨天经过树下回家,闻到一阵芳香,四下张望,没有发现异样。特地抬头,庞大的树阴只见绿叶。没想到,在七楼高处的树冠,花事正好。树的顶端高过阳台,放眼过去,可见嫩叶簇拥,形似椿芽,原来香椿与楝树同是楝科。树冠一条条紫白花枝铺展开来,有的蓄势待放,有的花开正艳。上年的枝头还挂着成熟的苦楝没有掉落,色淡黄,皮微皱,与桂圆相似。一大片紫白花色、稀疏绿叶的底布上,一串串黄色的果实异常醒目。我曾惊异画廊里相似的绘画如此细碎,对画师的精细心生敬意,此刻我才发现,实景正是这样。
四川大学望江校区鸟瞰 图据视觉中国
看到这两棵楝树,想起我当年任教的乡村小学也有一棵楝树。我们叫苦楝树,每年秋冬结满果子,果子不能吃,成堆地落在地上,捡起来瞄准同学的后背,远远瞄掷过去,痛而不伤,正是少年们的好玩物。记得小学那棵苦楝树从没开过花,也许只开在树顶,我们没能看到。那棵苦楝树上还吊了一个用钢管做的钟,我在那里当了四年听钟人,也当了四年敲钟人。当我离开那所乡村小学时,钟声是送我最远的人。二十多年后,我无意间在川大教师宿舍看到苦楝开出的花,竟然如此淡雅,也如此盛大。我才明白,想欣赏苦楝树的花,要达到苦楝树的高度才行。我认真地告诉儿女这个道理,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这个春天生活回归正常,我们观看了同学们举办的“青春与梦想•草坪音乐会”,还参加了“跃青春•悦川大”夜跑活动。这样的生活,我未曾想到。
望江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我不知道楝花还要开放多久,一有空就来到阳台边,艳阳下楝花随风摇曳,风中芬芳馥郁,花间白蝶起落,不时楝子掉下,花瓣飘飞,校园定时的铃声再次响起,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彭家河
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2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在川北》《瓦下听风》《湖底的河流》,曾获四川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蒋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