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电影导演中,张律的作品主题常常关乎乡愁、游荡者以及流散的身份认同。
他的最新一部电影《白塔之光》已于上周上映。该片曾入围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创纪录地包揽北京国际电影节五项大奖。
这次,张律试图将一座城市诗化为一名中年人的乡愁。仍是他惯常处理的主题,但因为距离我们生活很近,也因此突显出不同寻常的质地,即影片有一种灼人的“真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将会触碰或正在经历的“真实”。
壹
那些活成北岛笔下的人,唱起了《北京欢迎你》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在散文《波兰来客》中写下的这句话,被无数青年分行成诗,用以伤悼自己的青春与梦想。而这句话,几乎就是《白塔之光》的“终极预告”。
《蓝房子》,收录有《波兰来客》一文,江苏文艺出版社
本片主角谷文通,由辛柏青饰演,是一个美食评论博主。他还有一个如鲠在喉的身份——诗人,至少写过诗。
影片虽未交待他的诗歌经历及作品,但通过亲姐姐偶尔揶揄他曾经写诗的对话,以及他对诗人这个身份的回避与躲闪,我们不难猜出,早些年,他渴望写诗扬名,如同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朦胧派”诗人;可是因天赋等种种原因,诗歌从他的生活中逐渐退潮,但又没彻底退干净,成为梗在喉咙的一根刺,不想提,又拔不掉。
这种无所适从,就像他如今的生活:离婚独居,女儿由姐姐带,母亲去世,父亲因“罪”放逐北京,自媒体工作者,他终于成了这座偌大城市的游魂,站在青春的末梢,接受一望无涯的疲惫中年。
而他的文学梦,如同本片提到的诗人顾城出生的医院——白塔附近的北大人民医院,承载的只是他濒死的前妻,和他那不知所措的安慰。一切都在下坠,破碎,却又无法激荡起强烈的悲伤。
幸亏还有“关于爱情”的这部分,或许能够疗愈人生的委顿。于是,女主角登场了。她叫欧阳文慧,是北戴河的孤儿,童年时被领养到广东,后来成了北京的年轻摄影师。两人因工作结缘,总是相约在白塔寺附近,探访北京的餐厅酒馆,闲聊或散步。
相较于暮气沉沉的谷文通,欧阳文慧身上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朝气。她莽撞地闯入谷文通的生活,却又保持着一种相当随意的距离。两人如同情侣,父女,朋友,却始终没有实质性地建构出某种亲密关系。
就像饰演欧阳文慧的演员黄尧在采访中所言,“也许开始我们会把它误解是一种性吸引力,是这个男人的魅力吸引了她,但其实这又是不太确定的。所以她也在用自己的一些方式去探索、触碰,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别的什么情感在作祟。”
关于文学和爱情的这部分,不过是黄粱一梦。但是,别忘了,人生还有“旅行”——在欧阳文慧的鼓励下,谷文通开始北戴河之旅。这段旅行,不是为了海或别的风景,而是关于一个人——他那有罪的父亲谷运来(田壮壮 饰)。
幼时,父亲被指控公交上实施猥亵。他无法为醉酒的自己辩护,案件并未严查便被判刑。母亲与之断绝关系,父亲跑到北戴河过独居生活。父亲的缺席是谷文通的心病;尤其,这还是一个令人倍感耻辱的父亲。
他的北戴河之旅,是向父亲问责,还是寻求真相,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中年,一个老年,剩下的就只有亲情的羁绊:罪与罚,爱与恨,拧成一个沉默的疙瘩。哪怕疙瘩解了,也不过是延续旧日的生活轨迹,并不能真切地改变什么。
这些“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影片中,这种声音的最大化,来自谷文通的一场中年同学聚会。一群人,喝得醉醺醺的,在情绪的放纵与不能自持中,疯狂唱歌。一首本应高昂积极的《北京欢迎你》,愣是被他们唱出哀歌的感觉。
这种恓惶的变调,并不指向歌曲,而是面对生活无可奈何的嗟叹。《白塔之光》就是一曲持续144分钟的嗟叹,嗟叹的主题则是我们每个人避无可避的人生。
贰
不如跳舞:儿子如何与父亲跳一支舞?
一部嗟叹生活的电影,是缺乏戏剧高潮的。张律导演也一向反对高潮。他认为,这有违生活的本质。就像谷文通的妻子,因外遇而离婚,罹患不治之症,与前夫告别泣不成声,之后呢?一个人再激烈的生离死别,在另一个人漫长的时间海上,不过是卷起一个巨浪。浪潮过后,复归于海,该怎么生活,仍复如是。
但是,在那些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可能埋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对谷文通而言,这个时刻就是与自己的父亲跳一支舞。
中国式的情感,偏向于藏与敛,尤其父子之间,很难直接表达亲密,更遑论跳一支舞。辛柏青曾在采访中谈起这场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戏,“当时我看这场戏是跟爸爸跳舞,中国人没有这种表达方式,没有这种语境。这怎么跳啊,两个老爷们儿要一起跳舞?”
但张律导演偏偏给出了这道难题。如何解决这道难题,要先看出题的语境。
跳舞之前,谷文通多次前往北戴河,见识了孤苦无依的老父亲的独居生活。他过得分外寡淡,每天买菜,去河边放风筝,回家后守着老电视,如是而已。唯一的念想就是子女,但自己有“罪”在先,又不敢去找子女。一生如在牢笼,不得解脱。
谷文通的人生也是晦暗一片。无论是做丈夫、父亲、朋友、情人,他都不成功。他用过度的客气将他人拒之门外,又用一种克制的丧气将自己包裹起来。同时,他又无法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任何人。唯一可能怪罪的,就是那个缺席的父亲。结果,父亲用一生在“偿罪”,甚至那些“罪”是证据不足的,只是年代久远,无法推翻。
父子之间,像是一场宿命的轮回,不约而同地陷入困顿与创伤。他们互为对方的心病。彼此之间有条件达成救赎。可是用什么方式呢:一次吵架后的拥抱,一次审判后的和解,还是一次醉酒后的握手言和?
不如跳舞。
如果连跳舞这种尴尬的动作,父子都能完成得自然温情,岂不是胜过任何对白与戏剧动作?
至于怎么跳,辛柏青直言,“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演。”他请教饰演父亲的田壮壮。田壮壮说,“到时候看吧。”真到了拍摄那天,谷文通从父亲的床上做梦醒来,父亲说,谢谢你。他说,谢什么?父亲说,(谢谢你)大老远的能来看我。
“就那一句话,我特别受不了。”辛柏青说,“壮壮老师太让人心疼了。”辛柏青找到了跳舞的原因。田壮壮把手搭在辛柏青肩上,两人说台词,一切都水到渠成,不让人觉得尴尬。
“这场戏挺有难度的,如果你内心稍微有一点点杂念的话,会觉得很别扭,但是我自己看完(这场戏)后特别感动。”
辛柏青一语中的。没有杂念,才能跳舞;没有杂念,才能救赎;没有杂念,才能理解《白塔之光》中的男女关系,绝不是暧昧,而是对另一种“似而不同”的生命体的触碰与探寻,以期求得回声或慰藉。
跳舞之后,谷文通回归北京,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父亲依然在北戴河。看似什么都没发生,但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
这就是张律的戏剧设计。他理解人本身的复杂性。情绪辐射出来,像火山,像沙暴,这是商业“爽片”;像岿然不动之山,与四季轮转之林,才是真正的生活。所谓功夫,就是将潜藏在生活之下的汹涌波涛,以一种克制的表达来完成,如此既不强行创造有违生活本质的戏剧冲突,又能实现对生活日常的超拔。
叁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白塔:如何寻回那束光?
《白塔之光》有很多暧昧的地方,无论是本片的人物关系,还是一些时刻涌动的象征物,如白塔、影子、风筝、诗歌等。尤其是片名点出的白塔,它是影片的高度凝练的意象,充满隐喻和象征。
可以说,你怎么理解白塔,就会怎么理解这部影片。
首先从片名说起。据张律解释,他想写一个关于北京的剧本。北京非常规整,在这样的城市布局上,出现一个浑圆向上的建筑,看起来很突兀。但正是白塔的浑圆、颜色与反光,似乎能给人的情感与精神带来一种慰藉。同时,白塔附近有一个酒店,叫“白塔之光”,正是剧组下榻之所。中文片名由此而来。
而英文片名,则更多的指向剧本本身——“无影之塔”(The Shadowless Tower)。据说,白塔没有影子。“一开始剧组很多人还不相信,以为我在诓他们,大家就在各个时间段去拍,结果都拍不到白塔的影子。”张律在采访中说,“人在没有影子的时候,会感到空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建筑学上的这种现象和人的情感也能产生关系。”
导演张律,2023年,图据视觉中国
一座没有影子的塔,映射没有“影子”的人。无论是男女主角,还是被“罪与罚”放逐远方的父亲、哭诉“这个地方太难混了”的年轻租客,以及谷文通失落的中年同窗、在巴黎自杀的同学等,这些人都在这座城市丢失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如同“孤魂野鬼”,悬浮在城市之中,茫然失措,却并不放弃、也不能放弃扎根的希望——如片中所言,白塔并非没有影子,而是影子落在了青藏高原的某个地方。只是需要去追寻。
每个人的追寻方式都不一样,于谷文通而言,可能是解开于父亲的心结;于欧阳文慧而言,可能是回归到一种确定的情感关系;于北京那名青年租户而言,可能是找到能换来稳定收入与认可的工作;不一而足。
生活是混沌的,没有标准答案。张律也不提供确切答案。他说,“白塔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能我的生活跟白塔是有情感的连带关系,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感。所以我想去找,找不找得到,不知道,但总是有一个东西在指引着你。”
正是这种“指引”,让张律拍下《白塔之光》;基于一首诗的怅然、一支舞的温情和一座塔的象征,有缘的观众会在影片中体验到隐秘又相似的情感。
当变调的《北京欢迎你》响起,你会哭,还是笑?当片尾谷文通为女儿诵读诗人食指写下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你是否也有过这样“不愿松手”的时刻?
如果忘记了,没关系,《白塔之光》会以灼人又真实的生活面貌,让你回忆起无数这样的时刻。
文/李瑞峰 编辑 程启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