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杜阳林——在书写中观照乡村

天府文化 2023-11-17 23:00

在个体生命体验的书写中,杜阳林不断回望与观照乡村,因为那里有他刻骨铭心的人生印记,也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精神原乡。很多时候,唯有以“瘦枝寒鹊”反观生活的繁花似锦,才懂得生生不息的力量源于何处。


撰文 | 李姗姗


和杜阳林见面时,他刚回到成都。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在稻城亚丁和炉霍县完成了一趟采风之行。行走与写作,已成为杜阳林这几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主题。杜阳林从川北一个贫瘠的小山村走出,小时候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再后来,他深入过川西的腹地,用脚步丈量过青藏高原,世界之小与世界之大,不断形成强烈的碰撞,行走成为杜阳林体验生命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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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杜阳林来说,文字给予的滋养与行走中的见闻体验,是个人极大的能量来源 

摄影/韩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离开故乡,新的空间、地理与人文景观,不断革新杜阳林理解人生的方式。当生活的领域不断扩展,眼界、知识与阅历不断增长,他的自我更加完整,对于家乡、城市与生活有了更深的认知与体悟,这些观察与思考被杜阳林融汇于文学创作之中。在个体生命体验的书写中,他不断回望与观照乡村,因为那里有他刻骨铭心的人生印记,也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精神原乡。


今年11月,杜阳林的最新长篇小说《立秋》在《收获》杂志刊发,受到广泛关注。作为杜阳林乡村史诗“三部曲”的第二部,《立秋》是他上一部长篇小说《惊蛰》的延续,讲述了离乡后的主人公凌云青在城市中求生存谋发展、勇闯市场涅槃重生的曲折历程。小说在对凌云青式的一代人的命运起伏的追踪中,形成宏阔而极具纵深感的书写洞察,有着对时代变迁与个人命运的深沉探索与思考,不断激发读者对于乡村发展的关注,对于人性的探讨与思索。而这正是杜阳林写作的初心与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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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3第6期封面


天道立秋,生生不息


在杜阳林的朋友圈中,作家阿来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存在。早在《立秋》正式发表前,阿来是第一个读者。“在《惊蛰》的书写上,《立秋》又有了新的尝试和突破。”阿来言简意赅的一句评价,却给了杜阳林莫大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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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3第6期目录


2021年,杜阳林的长篇小说《惊蛰》正式出版发行,迄今销量突破17万册,荣登多个读书榜单前列。小说中繁复的生活景象,人物世界的复杂丰饶,具有真诚质朴的感染力,让不少人想起了高尔基的《在人间》、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作家蒋蓝认为《惊蛰》凸显一个作家讲好当代故事的坚实、沉潜与努力。文学性的书写,是心灵之“艺”,也是技巧之“术”,杜阳林不断以持之以恒的写作锤炼,探索一种文学性的书写之道,今年《立秋》在《收获》杂志刊发,让人们看到了一位写作者精益求精、不断革新的创作姿态。


由巴金和靳以创办的《收获》,是1949年后中国第一本大型的文学双月刊,是当代重要的文学刊物。它刊载过余华、莫言、黄永玉、王安忆等作家的作品。能够登上《收获》,是对一个作家创作实力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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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杂志公众号发布的2023年第6期目录及简介 


杜阳林出生于四川南部县一个小山村,在极端贫困的家庭长大。他大学毕业后来到成都从事新闻工作,一度成为传媒界的风云人物。故乡难忘的旧事与现实的生活形成的冲闯碰撞,常在杜阳林的内心翻滚,成为一种强烈的写作与表达欲望。后来,他投身于文学创作,成为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出版的数百万字作品,横跨小说、散文、诗歌等领域。在阿来看来,杜阳林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不管他持何种身份,他的内在有一点始终未曾改变的,那就是对于文学的执着和热爱。”


《立秋》是《惊蛰》的延续书写。20世纪90年代初,离乡后的主人公凌云青带着澎湃的生命气息,进城从事新闻职业再下海经商,面临的艰难困境,挣扎的斑驳血泪,既是人性的展示场,也是命运的分水岭。小说从现实群像中将一个中国民营企业在时代大潮中的所有艰辛历程抽离和表述出来,而主人公对梦想的执着、对日常的坚守,终究汇聚成过尽千帆的力量。从《惊蛰》的离乡,到《立秋》的进城,乡村是杜阳林文学创作中一以贯之的重要母题与意象。《立秋》如一部时代长卷,反射出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乡村发展的历史巨变。从凌云青帮助乡亲买火车票、汽车票,给他们介绍工作,到后来创办餐饮培训学校,提高民工进城生存技能,可以读出凌云青式的一代人进入城市后对乡村的观照。从城市的眼光观照乡村人的发展与生存状态,探及乡村面临的疼痛与困惑,成为《立秋》书写的一个重要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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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3第6期内文


“乡亲们随着打工潮涌入城市,成为城市建设的参与者,但因缺少技能,无法跨入现代都市那道无形的门。”杜阳林说,“融不进去,走不出来,他们的彷徨、纠结与痛苦,凌云青感同身受,也在尽己所能让更多的人真正走出来,这是他的责任与精神担当。”从乡村走出的凌云青式的一代人,以平凡人的努力,完成了自我生命的奋进与突围,也成就了更多人的时代梦想,这是小说的内核之重。


人,是小说写作者永远感兴趣的话题。在《立秋》中,权力与利益交织,关系与人情相缠,理想与现实冲突,各方势力结成一张多维的网,不断上演纷繁复杂的争斗。这种对于多元人性的刻画,激发读者不少探讨与思考。在杜阳林看来,人性具有五彩斑斓的色调,他们的善良和邪恶、宽宏与自私、热情或麻木,都是在直面自己的难题,很难简单地评判好与坏,“我希望自己的书写,不仅有生存者的斑驳血泪,更希望通过现实生活与文学写作彼此叠加,呈现多元的人性。”


时光循回,天道立秋。秋风起而叶落纷飞,小说中,枝桠明净清冷地面对她的世界,反而获得更加坚毅的力道。“生生不息的美,有时不在于繁花似锦,而是瘦枝寒鹊。”杜阳林说。在创作《立秋》期间,他融入自己的体悟,协调时代变迁与个体命运的叙事方式,尽可能让每一个人物都能逻辑自洽。在小说情节的流动中,形成了富有内在的节奏感,那些细腻的坚韧和柔软的温暖,也抵达读者心灵深处,与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形成共鸣。


成都,是《立秋》故事发生的背景城市。如春熙路、总府路、镋钯街等这些人们熟悉的地标街巷,被嵌入小说的肌理中,成为构建人物生活的常态和情感表达的环境载体,展示着特定时代的城市面貌。作为一名近30年的老蓉漂,与小说中一样,杜阳林的美好生活也是在成都打拼出来的。他认为能在成都奋斗、扎根,都缘于这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这座城市最欣赏的性格,就是外来者的孜孜不倦、认真奉献,这是打开蓉城大门的不二钥匙,让每一个异乡人,最终都被这里的温暖胸怀所接纳,受到成都文化的熏陶和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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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家中挨着采光好的窗户做了一墙书架。摄影/韩杰



希望自草野大地升起


现代中国乡土文学书写始于鲁迅,乡土自此成为一代代作家不断诠释和艺术化演绎的对象。川渝地区历来是乡土文学重镇,这一传统从现代文学大师李劼人、沙汀、艾芜等延续至今。对乡土题材的郑重书写,也是杜阳林文学创作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面向。


《立秋》之前,乡村史诗“三部曲”第一部《惊蛰》呈现的十年光阴,正是中国大地风云突变的十年,也与小说主人公凌云青成长的十年同步。那时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乡村,经历着旧与新的激烈冲撞,对于生活其中的人,会造成怎样的思想震动与行为改变?于杜阳林而言,写作本身也如同一道解题之旅。那些不甚明晰的思考,如同底片浸泡于显影液中,在他的文字中一点点显形。


杜阳林笔下的观龙村,并非田园牧歌的清幽存在。小说以“凌永彬丧礼”开篇,在丧礼上,观龙村大部分人不知道引魂幡上写的是什么,杜阳林一针见血地看到了贫穷的可怕——物质贫穷不是最可怕的,精神上的贫瘠与干涸,才更叫人揪心。“家乡的意义,很多时候是在离开之后,有了时空的相隔,反而能让自己冷静深思,用相对客观且理性的视角,丈量出更加真实的家乡。”


《惊蛰》讲述了一位农村少年坚韧的成长史。杜阳林在书写这一故事时,没有选择诗化柔美的乡村叙事,他以冷静的笔触,穿透重重迷雾,打捞岁月深处的观龙村,并以清醒克制的笔调,深入透析了乡村历史文化熏染下形成的生活土壤,构成了一部乡村命运变迁与精神嬗变的时代史诗。“在特定的年代,观龙村这个缄默而偏远的小山村,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世界,人们在认命与不认命之间摇摆和挣扎,反而体现出了非凡的生命热力。”


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是杜阳林偏爱的节气,在他心中,惊蛰会有春雷轰鸣,叩醒河山虫豸,这是一个很有生命力量的节气。杜阳林以惊蛰为题,成为一种隐喻,“‘惊蛰’既是那时一个人、一个村庄的苏醒,也是一群人、一个时代的觉醒,含有人世间希望之响,人们思维苏醒的寓意。”


《惊蛰》中的主人公凌云青,14岁那年离开了观龙村,坐上了绿皮火车,向西安疾驰而去。现实中的杜阳林,也是在少年时期走出自己的家乡。那之后,他就和过去的自己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走入新的阔境中。


贾樟柯曾言,“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杜阳林也是在远行之后,重新以个体生命体验的书写,不断回望与观照乡村,揭开那些隐藏于岁月缝隙的故事。“生活中存有凌云青这样的原型,也有我过往的影子。”杜阳林坦言,从《惊蛰》到《立秋》,是自己与过去慢慢达成和解的过程。年少时的故乡,于他而言不仅是一个地理符号,更是一个深刻的精神印迹,有野蛮残酷的一面,也有很多的温暖与羁绊。


希望自草野大地升起。在杜阳林的精神原乡野棉花山,那里山花繁茂,青草浓郁,他在此获得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力量,也获得了他人的无私帮助。这种人性的温暖就是一束微光,能够照耀别人,也能照耀自己。正是这样的力量和希望,给读者带来了内心的情感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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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与友人谈起写作中的细节 

摄影/韩杰


在杜阳林看来,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但写作时持有的情感,却显出“非虚构”的性质。“我在往昔里打捞真实的回忆,又将回忆打散、拆分,重塑为崭新的文本,在这个过程中,虚构和非虚构相互碰撞交融,渐渐达到和谐一致的融洽,这也是写作最为迷人的地方。” 


杜阳林第一次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的内心没有太多波澜,地域、时代与文化背景的差异,有如巨大隔阂。当人到中年的杜阳林再次审视阅读《百年孤独》,他不忍感叹这是家族文学的扛鼎之作,“生活的欢喜、命运的起落写得太好了。”那些跳跃的文字表达背后,有着对社会问题的深入洞察、对人性幽微的入木刻画,至今影响着他的创作,也是他努力想要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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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常在旅途中使用手机写作

摄影/韩杰


真正的作家,他们叫马尔克斯、杜甫、海明威……杜阳林说,自己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写作者”,就够了。


Q1

你创作《立秋》这部小说的初心是什么?

很多读者关心《惊蛰》主人公凌云青进入城市后怎么样了,这些热切的询问与我内心表达的冲动,成为写作的一个契机。我所熟悉或不熟悉的一代年轻人,在改革的潮头编织梦想,那些悲喜欢忧的故事俯仰皆是,多少年来一直我脑海盘旋回荡。


但我想创作的,不是时代奔流的创业史,而是一代人的心灵史。我更想让自己的思考融入宏阔的时代,让个人的感触链接芸芸众生,故事才有纵深的走向,作品才会塑造一个观照人类发展本性的世界,形成对时代变迁与个人命运的深沉探索与思考。这份创作的认知,是指引我去完成《立秋》的火炬,也是让我醉心文学书写的坚实理由。


Q2

《立秋》展现了“走出”后的凌云青式的一代人在时代变革中的命运起伏,他们不断突围的力量来自于哪?

时代洪流会冲刷人性的底色,每一个生活的人,为了自己的梦想不断选择与妥协,有时是攥着痛苦的。支持他们守住初心的,是西西弗斯式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毅。对这个著名的悲剧英雄,加缪却说,“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乐,因为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现在的我们,因为没有任何成功的背后,不沾染汗水和泪水。


Q3

接下来有何写作计划?

《立秋》结尾埋下了伏笔,凌云青经过城市文明的磨砺之后,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企业发展的需要与反哺乡村的愿望,让他选择回归乡村。返乡,将作为我下一部长篇小说的主题,与《惊蛰》《立秋》形成了一个“离乡、进城、返乡”的写作闭环。

 

新时代的乡村振兴战略,让更多的“凌云青”回归成为一种可能性,他们将用所学所长和赤子之心回馈乡村。但我想直面乡村现实面貌,探讨千百年来形成的乡土文化给凌云青们带来的冲击,希望以这种观念、思想与精神的碰撞,激发人们对于乡村究竟该如何发展的思考。乡村好了,中国也就真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