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当马修·派瑞继续在第四季《老友记》中出演钱德勒一角时,因疼痛而求医的他服用的是一种刚刚上市一年的新镇痛药:普渡制药(Purdue Pharma)生产的奥施康定(Oxy Contin)。
然后马修·派瑞就开始了噩梦般的人生。因为这种药物的强烈致瘾性,他饱受折磨,一度只有2%的存活几率。2022年他在回忆录中说,“我向上帝发誓,如果当时没有吃那片止疼片,接下来30年绝对不会这样发展。”
马修·派瑞自传中的文字
马修·派瑞最终还是撒手人寰。更有数据显示,用药过度死亡已经成了美国第一大意外死亡原因,超过自杀和车祸,2020年美国用药过度死亡就达到98000人。近年来一系列的调查纪实著作,例如巴里·梅耶2003年出版的《止痛毒丸:药王家族与致命药瘾》、山姆·昆诺斯2016年出版的《梦瘾:美国阿片类药物泛滥的真相》和2019年Beth Macy的《Dopesick》都聚焦于此,连篇累牍的震惊细节令人目瞪口呆。
《Dopesick》已于2021年改编为同名剧集
01
奥施康定起源于罂粟产生的鸦片。罂粟几乎同人类的文明一样古老,两河流域开始出现人类农业时,跟原始大麦小麦一起种植的就有罂粟。切开罂粟用其白色汁液提取鸦片至今仍然如此,而古埃及人率先将鸦片制成了药物。在人类历史演进过程中,以药物身份出现的鸦片一路相随,其治疗性和成瘾性都早已为人所知。
从农业开始工业革命再进入商业社会、加上大航海时代以来的全球化进程,为鸦片提供了亮相的广阔天地。19世纪初,德国人将鸦片提纯得到一种比普通鸦片更强效镇痛的物质,命名为吗啡。在接下来的年月里,330多场全球各地战争的此起彼伏令吗啡走遍世界。而两次鸦片战争更是中国的痛,毕竟鸦片是能逼迫此前自给自足的清朝开放市场的最有效商品。
与此同时,科学家和医生也在努力寻找镇痛但不上瘾的吗啡。1898年,德国人制造出海洛因(Heroisch),初衷便是替代吗啡,也很快被认为是非致瘾性药而用于治疗结核等疾病。然而临床效果很快证明,跟其高致瘾性相比,海洛因的医疗效用微乎其微。于是海洛因从药品名录进入毒品名录,而有利可图的毒贩和黑手党们在美国把海洛因变成了事业。
1928年,小约翰·洛克菲勒组织了一次全美医学精英参加的会议,旨在二十世纪的剩余时间甚或更长时间里寻求研制一种非致瘾性止痛药,他们称为“圣杯”。此后虽然时有进展,但进展也相当有限。
1951年,39岁的广告人亚瑟·萨克勒为客户策划了一次合成抗生素“土霉素”的广告。萨克勒使用了在当时还闻所未闻的广告营销策略:在媒体、医学杂志和直销广告上饱和式鼓吹,最大限度占据受众注意力资源。
萨克勒的饱和式营销手段多年后仍然屡试不爽
萨克勒的这次营销标志着现代医药广告的诞生,他自己不但反手买下了自己供职的广告公司,更跟兄弟们买下一家籍籍无名的制药公司:普渡。但直到1980年以前,普渡的业务都没有大起色,主营产品是防腐剂、通便剂和耳垢清洁剂。
1987年萨克勒去世,他的名字不但留在了哈佛大学这样的高校里,更是“通过密集的直接广告造就畅销”的代名词。几年后,普渡制药将这些策略全部用在了其新药奥施康定的推广上。
02
1984年,普渡公司的止痛药美施康定(MS Contin)正式上市,大获成功。MS是硫酸化吗啡的缩写,而Contin则是普渡研制的缓释配方,可以让吗啡缓慢地被身体吸收以延长镇痛效果。但1990年美施康定面临专利过期,1991年新成立的联营公司“普渡制药”于是另起炉灶,以1916年诞生的羟考酮(Oxycodone)代替硫酸化吗啡,生产出奥施康定(Oxy Condin)。
但跟美施康定最大的不同不是配方,而是普渡对奥施康定的宣传口径,“更久镇痛的同时,更不会上瘾。”这样的表述,跟当时欧美医学界流行的理念正相匹配:疼痛是呼吸、体温、脉搏、血压之外的第五大生命体征。在这样的理念下,要求积极镇痛的医学界呼声居高不下,从疼痛专家、医学教授、制药企业、监管机构、医院律师到保险公司,都无意或有意、独立或合谋地鼓吹结束以往对阿片类药物(Opiate,包含直接或间接来自罂粟的成分)的“污名化”,积极使用新药以治疗疼痛难忍的病患。
在经济持续走高、一切都在进步、创新天经地义的环境氛围里,有关阿片类药物成瘾的固有观念被视为“陈说”,即便在哈佛大学医学院这样的地方,未来的医生们也被教导:最新的镇痛药已经基本结束了成瘾性,可以比以往更放心地开给病人。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柯蒂斯·赖特博士是负责审查普渡制药申请的小组主管,他并未否认奥施康定的上瘾性,但最终FDA不但批准了奥施康定从10毫克到160毫克不等五种规格的生产销售,更允许普渡声称奥施康定比其他羟考酮药物被滥用的可能性更低——没有第二种药得到过这样的许可发布类似宣称。柯蒂斯·赖特离职FDA两年后,新去处正是普渡制药,薪水是他在FDA时的五倍。
不同剂量的奥施康定
解决了FDA的背书,普渡制药要面对的就是成千上万开处方的医生了。普渡招聘数量翻番的医药代表,开始拜访全国各地的80000名医生。一般医生,宣讲会上给他们提供牛排在内的精致餐食,还有印有奥施康定标识的钓鱼猫、咖啡杯、便签本等小礼物。高级医生或医学院教授,会享受飞到度假胜地的来回机票、在豪华酒店伴随高尔夫水疗和郊游举行的医学研讨会。在2004年禁止以医学继续教育为名变相贿赂的相关规定出台之前,许多医生很乐意抽空远离烦人的病患,去听听“奥施康定的优点是更不上瘾”的宣讲,然后逍遥享受,反正一切普渡买单。
而跟真金白银的利益相比,这些美食和度假经历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梦瘾:美国阿片类药物泛滥的真相》一书叙述,俄亥俄州朴茨茅斯的医生大卫·普罗克特住着带游泳池的豪宅,开着包括保时捷在内的多辆豪车,每天都能从给排长队的病人开阿片类药物中收取一单200~250美金的诊费。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以不开药相要挟,逼迫数名女病患在他的办公室里与其发生性行为。虽然最终被投诉直至入狱,但也就是坐牢了事。
《梦瘾》展示奥施康定滥用直接导致海洛因作为其替代品而猖獗
大卫·普罗克特只是全美每天开出无数奥施康定及其他阿片类药物医生中的普通一员。不是每个医生都像他这样无良,但病患的要求、舆论的鼓吹、繁重的工作加上实实在在的收入差,都会让医生们在开处方时更快下决心、更少犹豫。据《洛杉矶时报》报道,2008年,洛杉矶一个小镇上的诊所在短短3个月时间里开出了73000片奥施康定,总进账600多万美金。病人只需要付很少的药费,与售价之间的巨额差价由社保也就是全州或美国全国的纳税人支付,医生和普渡日进斗金。
奥施康定的主要成分羟考酮,其实也是海洛因的主要成分。1999年,非医疗目的使用奥施康定有大约40万人次,2002年增加至190万,2003年甚至已经达到了280万。在朴茨茅斯这样的地方,奥施康定甚至一度充当了货币的角色。2008年,普渡制药的年销售额增加到了20~30亿美元。
虽然2001年FDA对奥施康定作出最严重的“黑框警告”、2007年普渡制药被判欺骗性营销并赔偿6.3亿美金、2019年身背2000多件诉讼的普渡制药寻求破产并接下83亿美元罚单。但萨克勒家族资产已经超过140亿美金,大多数由奥施康定带来,更成为美国富豪家族榜里唯一以药品发迹的存在。2021年美剧《成瘾剂量》,直观地展示了奥施康定如何兴起为害的全程经过。
《成瘾剂量》海报
据《纽约时报》报道,自1996年奥施康定上市以来,超过700万美国人使用后上瘾,超过20万人死于过度用药,平均每天导致130人死亡。有人说,“每一粒奥施康定上都沾满了患者的鲜血”,至于普渡制药,则是“衣冠楚楚披着公司外衣的大型贩毒集团”。即便如今奥施康定在美国早已声名狼藉,使用所受到的限制也越来越严厉,但其销售范围已扩展到了全世界120多个国家和地区。同时,萨克勒家族还通过复杂的诉讼程序规避损失。今年8月,美国最高法院刚刚暂时阻止了普渡制药的破产协议,该协议将用法律给萨克勒家族打起保护伞。
03
如果仅仅将奥施康定给美国人带来的危害视为垄断资本的罪恶,也许还没有触及问题的深层次实质。要是看得更广阔和通透一些,药物危害实际上是某类型社会的必然产物。美国,消费了全球80%的阿片类药物。
滥用阿片类药物的初衷是为了镇痛,但疼痛的根源来自何处?作为有史以来堪称最富有的国家,美国人肆意挥霍着各种便宜且易得的资源,这种生活有时会有反噬的副作用。例如,更随意的驾驶会导致更多的交通事故发生率,而事故会带来更多疼痛。要是马修·派瑞不是去开刺激但危险的水上摩托艇而是湖畔跑步,他未必会因此受伤而服下第一片奥施康定。
马修·派瑞生前受访截图
而盛行的竞技体育文化如橄榄球、棒球和篮球在制造极少数万人仰望超级巨星的同时,也掩盖了无数因运动伤害而服药、因服药而上瘾的年轻人。为了要比对手甚至队友更出众、为了奖学金或异性的青睐、为了身体健康之外的其他种种目的,许多年轻人过度地、不必要地、超负荷地使用自己的身体,而一旦因此受伤导致疼痛,也就几乎必然变成镇痛药的客户。从药物到毒品,奥施康定已经证明了其间距离微乎其微。
而崇尚快速和效率的现代社会,也是药物滥用的适宜土壤。一切疼痛都必须马上停止、一切问题都要求迅速处理、一切疾病都可以用服药解决……类似这样的信念,让美国人普遍对服药习以为常,常常一大把维生素下肚,全无“是药三分毒”的心理障碍——反正纳税人供养的FDA会当看门狗。至于看门狗是否随时都值得信任,许多人想不到这一点。
在消费主义猖獗和崇尚胜者为王的社会里,药不仅是治疗剂,更成为了更多活动必不可少的助推剂。想要考藤校?吃阿德拉(Adderall)可以提高考前专注度,别人看不进去的书你能看进去。想要在体育竞技中如有神助?吃含睾丸激素的药就能更快更强。想要快感长存?伟哥小药丸可以令人期待重拾青春。在一切合理不合理欲望都亟待满足的氛围中,无论什么样的药,都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而健康饮食、合理睡眠、适度运动这些天然的“药”往往被忽视——因为它诉诸于对欲望的克制,且见效缓慢。于是发达富裕的国度,也是药物盛行的国度:更多的欲望,更多的消费,更多的药。
近年来许多非虚构作品都以奥施康定为主题
一言以蔽之,奥施康定作为药物或许跟鸦片并无本质不同,善用或滥用都在人的一念之间,可惜滥用大多数时候是常态。自1928年开始,人类寻找不成瘾的有效镇痛药“圣杯”已近百年,当下仍然无果——就算真的找到了,如果贪婪和欲望始终不被抑制,再好的良药也未必不会变成毒药。目前看来,奥施康定不会是最后一种声名狼藉的药物,马修·派瑞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人所怀念的因药早逝者。
文/启凌 编辑 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