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乡村|大山深处的互助养老 退休干部张必斗:不会让一个老人没人管

红星新闻 2024-02-18 09:30

▲恩施白果乡会员制互助养老模式的发起人张必斗

红星新闻记者|王震华 湖北恩施摄影报道

编辑|张莉  责编丨魏孔明

2023年12月26日,张必斗当选湖北省2023年第四季度“荆楚楷模”,全省只有18人,张是恩施州唯一人选。

作为一个78岁的农村退休老人,张必斗当选的背后是他花了十多年时间在大山深处进行的互助养老实践。

2010年年初,白果乡见天坝村一名方姓空巢老人在家中去世两天后才被人发现;中秋节,两河口村一名60多岁的女性老人常年受病痛和孤寂折磨,死前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活着或死了都没人挂念。”

两位老人的去世触动了张必斗,他开始关注村里老年人的生活状况。他发现村里老人总是形单影只,除了劳作,没有去处,“生活水平不低,精神状况却很差。”

2012年,退休回到农村四年后,张必斗发动恩施州白果乡18名退休老人在两河口村成立老年协会,经过10余年的发展,形成了“老年服务中心—老年协会—老年之家”三级互助组织,辐射当地3000余名老人。

资料显示,恩施市老龄率为18.83%,高于全国18.7%的平均值。曾多次前往恩施和全国各地调研农村养老现状的社会学学者夏柱智认为,恩施“白果经验”为当地应对农村人口老龄化提供了有效解决路径,并与乡村振兴战略相结合,形成了人口老龄化背景下乡村振兴的实践机制,对于解决现阶段我国农村养老问题具有重要启发意义与推广价值。

“你帮我,我帮你嘛”

2023年2月24日,春节刚过,63岁的张华翠就去两河口村老年协会参加了协会开年的第一次会议。

会上,张华翠的邻居、两河口村老年协会会长张必斗提出,两河口村已经搞了十多年的互助养老要“提档升级”,“怎么可以搞得更好,覆盖面更大。”

▲老年人在当地老年协会观看村民排练节目

张华翠所在的恩施州白果乡两河口村阳昌隆组距离恩施城区有50多公里。恩施州曾是全国14个连片特困地区之一,白果乡更是全域山区,地少物薄、交通闭塞,属典型的边远乡村。

张华翠和老伴育有两个女儿,女儿出嫁后均在外务工。村里地少,两人的经济收入主要靠种地、栽茶。村里的老人多是张华翠和老伴这样的留守人群,村庄空心化严重。

虽然是阳昌隆组老年之家家长,没读过什么书的张华翠不太懂张必斗会长说的“提档升级”。整个白果乡有5个老年协会,下辖23个老年之家。“我们老年人平时没得事情,有了老年之家,找点事情做,在一起玩,互帮互助。”作为老年之家家长,张华翠劳作之余,有自己的“结对”老人,如果老人生病了就去探望,帮着做饭、喂猪……在张华翠看来,“结对”就是老人家“你帮我,我帮你嘛。”

“结对”是张必斗提出来的。

当地统计资料显示,白果乡户籍人口29198人,其中60岁以上老人6668人,老年人口比重达到22.84%。白果乡下辖的两河口、见天坝、油竹坪、乌池坝、水田坝、金龙坝6个行政村,60岁以上的老人有2300多人。

▲金龙坝老年协会会员情况

2022年12月,白果乡感染新冠的老人占70%,由于山高路远,去医院的少,在家吃药的多。

张必斗和他发起成立的老年协会面对的是很多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老人没人管,在家怎么治?得有人告诉他们,病倒了也得有人照顾。”

疫情高峰期的那个月,老年协会和各村的老年之家发挥了作用:号召老人不聚集、戴口罩;介绍败火出汗的土方法;派有知识的老年之家家长去做宽慰工作;借助原先形成的“一对一”模式,定期探望高龄老人、独居老人,送药送吃喝。

“白果乡的老人没有一个是没人管的。”张必斗说。

发端:18位“退休老人”

白果乡的村民习惯称呼张必斗为“斗书记”。

1948年出生于两河口村,年轻时的张必斗修过电站、当过教师、做过小队队长。1984年,张必斗到白果乡政府工作。期间,任职时间最长的就是在白果乡各个村当支部书记。

2008年,退了休的张必斗跟着在恩施市工作的儿子一起生活。两年后,由于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他决定回老家两河口村养老。在他看来,老家山村环境好,空气好,“人熟地方熟,好养老。”

回到老家当年,两位老人的去世触动了张必斗。2010年年初,白果乡见天坝村一名方姓空巢老人在家中去世两天后才被人发现。中秋节,两河口村一名60多岁的女性老人上吊自杀,原因是常年受病痛和孤寂折磨,死前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活着或死了都没人挂念。”

张必斗开始关注村里老年人的生活状况。他发现村里老人总是形单影只,除了劳作,没有去处,“生活水平不低,精神状况却很差。”

为了应对中国社会不断加深的老龄化趋势,国务院在2011年公布的《社会养老服务体系建设规划(2011-2015年)》首次提出要探索新型农村互助养老模式。

张必斗开始思考老年人的养老问题。结合自己的经历,他认为无论社会再怎么发展,农村老人还是以居家养老为主。“跟着子女进城过不惯,乡镇里的一些养老机构,老人去了也过不惯,去了就要跑回来。”

张必斗发现,村里一些富裕的村民在城里买了房,住一段时间不习惯,又回来;还有的把农村的房子卖了进城,最后又回来了。

而居家养老面临的问题是,子女打工又出去了,谁来照应?“只有我们这些老年人相互照应、帮助。”张必斗说,农村发展互助式养老,互相结对,成本低,“对国家来说也是减轻负担,老年人聚在一起娱乐交流,还可以稳定社会。”

▲当地妇女利用老年协会的场地开展娱乐活动

恩施市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的说法也证实了张必斗的判断。据其介绍,恩施当地目前有15个公办、12个民办养老机构。公办机构主要是社会福利院照管特困老人;民政福利中心自收自支,代养老人;乡镇的社区福利院靠政府保障,前期床位闲置,也可以提供代养服务。民办主要分布在城区及周边,针对一般老人,给钱代养。虽然收费水平不高,但是入住的老人也不多,主要是不自由和观念上无法接受。

2012年9月9日,借助自己多年担任乡、村干部的影响力,张必斗牵头成立了白果乡两河口老年协会,并于2013年正式注册两河口老年服务中心。

如何调动当地老人的积极性,得益于长期的乡镇工作经验,张必斗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

他最先找的人是曾经的老同事,“退休生活单调,对方一听可以组织起来互助学习、锻炼身体,马上就答应了。”成员主要挑选乡镇退休干部,企事业退休人员包括教师、医生等,还有干过村干部的、德高望重的村民。

在张必斗看来,种子会员必须威望高,有组织力、宣传力、号召力。“村民愿意听他们的,通过他们带动、引导。”

平均年龄65岁,18位退休老人成为两河口老年协会的初始成员。自此,白果乡开启了互助养老模式的探索。

会费:最稳定的经济来源

“我们有两个东西他们复制不了,一是会员交会费,不能光依靠国家;二是讲奉献,我们老年协会成员都是义务服务,没有工资。”张必斗统计了截至2018年到两河口考察“互助养老”的各级政府组织,“有3个县市、8个乡镇、40个村来考察过。其中有一个乡还来过两次。”

▲乌池坝村老年协会

为什么要收“会费”?张必斗最初的考虑是通过老年协会会员每年缴纳的会费,维持农村互助养老组织最低程度的运转,“相当于公益事业捐款。”

经过十多年发展,目前协会的经费来源包括会员会费、村集体赞助、政府拨款以及社会捐资,其中最稳定的是会员自愿认缴的会费。所有刚入会的老年人需缴纳200~300元门槛费,之后每年还要缴纳100~200元会费。

上述的政府财政支持主要集中在初期的“阵地建设”。“这么多年,国家综合起来给我们接近两百万,用到我们的阵地建设。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场所和一些配套设施。”在张必斗看来,如果没有自己的办公活动场所,协会“就拢不到人”。

恩施市民政局提供的资料显示,老年协会初成立时,批的阵地建设费是5万元;2018年以后,两河口老年服务中心和各协会陆续获得了来自政府部门总计60万元的资金支持。

但对日常运维资金而言,主要靠会费和自筹保障。张必斗介绍,2018年以前,必需的活动支出可以先支付后拿票据到民政部门报账;2018年以后,基本靠到各部门去“讨”。

两河口村老年协会成立之后,三年时间,白果乡发展到了5个老年协会。张必斗觉得老人的覆盖面还是小了,还有很多老年人没有一个聚会、交流、互助的平台,“我们就创新搞了个老年之家。”到2018年,整个白果乡除了5个老年协会,下面还有22个老年之家,会员发展到133人。

老年协会的活动场所主要是利用村里提供的空闲办公场所和一些闲置的校舍。而老年之家则是“家长”利用自己家的房屋作为活动场所。

在见天坝村大坪“老年之家”,一个带有铁皮顶棚的百姓舞台下,一排锣鼓靠墙整齐摆放。“家长”熊光益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顶棚舞台是其儿子“资助”3万元所建,目前已成了老年之家的活动场所。每逢下雨天气,周边的老人就齐聚这里唱歌跳舞,“一起玩。”

▲见天坝村大坪“老年之家”的百姓舞台

最远的老年之家在油竹坪村,距离白果乡政府所在地有60里山路。为了方便老年之家会员活动,村里有父子两人出8000块钱搭了一个棚。“老年之家全靠这些热心村民的支持。”张必斗说。

结对:“家长”牵头,志愿者帮扶

“对老年之家的家长,我们要求必须要有爱心、奉献精神和热情。”张必斗说,这是为了保证“结对帮扶”能够真正实现。

协会成立之初就制定了章程,规定:“凡是60岁以上、全年在村的村民,都具有加入老年协会的资格。”“凡是加入老年协会的会员,需要先找到结对对象,每一组对子都需经过老年协会会长及其他会员审核,并记录到结对档案。”

最初,老年协会恪守60岁的年龄门槛,后来,张必斗觉得应该发展更多的“年轻人”进来,“不够老年协会资格的,比如四十几岁的在家看娃、守老年人的这些人,我们就叫他志愿者。”志愿者借助“老年之家”的平台,平时搞文化活动,自编自演,跳广场舞,“我们要求协会成员和志愿者都结对,一共结对了400多人,就这样开展活动。”

▲乌池坝村77岁的老人黄开秀独自生活

“张金梅他们都对我好,我要回去。”乌池坝村77岁的老人黄开秀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体弱多病,老伴去世后,在广州务工的女儿将她接过去,“电梯不会按,普通话我不懂,出去买东西要刷卡。”老人哭着要回家。担心老人出意外,女儿在老家新建的楼房里装了三个摄像头。

老人提到的张金梅是同村邻居,2019年,加入乌池坝村蕉园坝组“老年之家”后,张金梅开始结对帮扶黄开秀。

▲张金梅(右)和邻居黄开秀

做饭、洗衣服、晒被子、打扫卫生……张金梅每日上门看望照料黄开秀,还教老人学会用手机。2022年1月17日,黄开秀家里失火,张金梅冲进火海将老人背出,后来又找工人将烧毁的房屋修缮。

82岁的曾永持是最早的一批会员,退休前是当地兽医站兽医,和他结对的是74岁的会员夏朝国。曾永持帮助夏朝国搞养殖,免费给他养的猪、牛诊病,治疗,夏朝国则帮曾家耕种土地。在曾永持的技术帮扶下,夏朝国靠养殖一年收入6到8万块。“结对三四年了,两个人的子女都在外面打工。”张必斗介绍。

张必斗搭建的“老年服务中心—老年协会—老年之家”三级互助组织中,老年服务中心负责掌握发展方向、确定发展理念以及争取发展资源;各行政村的老年协会负责组织、执行和落实具体工作;老年之家则是日常性的老年活动场所,由“家长”牵头,组织老人相互帮助、相互照顾、聚会娱乐。

老年协会“一学、二帮、三娱乐、四结合、五创新”的活动理念,一直坚持了十多年。

张必斗介绍,“一学”指每个月开一次例会,学习,聚餐。“二帮”:一个人结对帮扶一个老年人。“三娱乐”:组织旅游,排演节目,看书读报,防诈骗,学手机等,“跟上新时代”。“四结合”:跟村里的中心工作结合起来,搞乡村振兴、环境整顿等;跟卫生院结合,协助老人定期体检;跟周边的老年协会结合,开展互相交流活动。“五创新”:养老互助的方式要不断创新。“老年之家就是我们首先搞的,当时还没有哪个人搞,这就是创新。”

最近,张必斗想的创新是要用计分制考核老年协会的会员。参与农村共建共治的、做好事的、积极参与活动的……通过计分,年底得分高的就发些小纪念品和奖状;而说话不文明、随地丢垃圾的……要扣分。

另外,困扰他的首先是老年协会的人员构成和后继无人。“搞了十多年,最早的一批会员已经去世了十七八个,会长的年纪普遍偏大,我也已经七十四五岁了,视力、体力都跟不上了。”目前的会长中,89岁的有两个,还有一个88岁的。

接力棒怎么传递?他想的是会员准入资格以后要调整一下,“不能光介绍60岁以上的,女的45岁就可以,有些热心老年人事业的可以年龄放宽一些,只要有爱心,不是老年人也可以参加。”

第二个困扰则是资金的困难。协会成立十周年时,他个人垫付了一万元搞表彰和纪念活动,后来有社会人士捐资三万元。他的希望是协会的运维费用能够纳入财政预算,“不能完全靠我们自己去找、去讨。”

村庄内生的互助养老,后续如何发展?

但张必斗“要钱”的希望看来暂时要落空了。

白果乡民政办一位杨姓工作人员坦言,乡里的民政工作对地方的养老业务“指导不多”。在他看来,白果乡的互助养老发展到现在,主要靠张必斗和一群老人的奉献精神。市、镇、乡里的领导也都很重视。“农村养老问题突出,这些养老问题又会引发新的社会问题,所以不能不重视。”

“总体上搞得好,但也有一些问题。”该工作人员解释,第一个问题是政府财政很紧张,对互助养老支持有限。2021年乡政府曾经争取了30万元,用于阵地建设的“提档升级”。而村集体的支持主要是政策上的。第二个是后续发展的问题,“如果斗书记不干了,没有新的领头人。”

▲老年协会会员在整理协会活动中心的休息室

恩施市民政局余姓工作人员也表示,白果乡的互助式养老,本质上是村庄内生的。这种模式未必能在其他地方推广,需要一批有能力有奉献精神的老年人。政府可以提供阵地建设资金支持、运维补助,但总体上资金支持较少。对于互助养老,目前处于基础保障阶段,不倾向于向其表态提供资金支持,避免打破它原有的运行模式和可持续性,要利用老人本身的热情。

“我们希望老协自己造血,不够的话争取社会上的资金。”该工作人员称,之后会有计划给它提供一定资助,但也不能保障。

在他看来,“斗书记”的经验复制不了,他是老协能够成功的灵魂人物,真正能够复制粘贴的是老协的框架和架构。“归根结底,还是要有资金来源,才能让农村老年人享受到完善的公共服务。”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挑战杯”课题组过去几年在全国十多个省的田野调研发现,互助养老正在全国各地试点探索,其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提升农村社会老年人自我组织与自我服务的能力。但只有在很少的地方,才形成乡镇层面的农村互助养老服务中心,其经验特别值得总结和借鉴。

该校社会学院副教授夏柱智认为,恩施白果乡的互助养老模式发展和扎根于乡土社会,立足村社主体,所用资源主要来源于村社内部,最可贵之处是将老人视为宝贵的养老资源而非养老负担。

他认为,在家庭养老功能萎缩、农村尊老价值削弱、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需求难以通过家庭和村庄社会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农村互助养老模式对于农村养老的重要性愈发凸显。与家庭养老和机构养老相比,农村互助养老模式有自己的优势。即:无需脱离原有生活环境,符合农村老年人情感需求;可以激发老年人的主体性,实现老有所为;具有低成本、高福利、可持续特征。

在他看来,情感归属逻辑而非市场交换逻辑是互助养老组织运作的核心。“白果经验”为当地应对农村人口老龄化提供了有效解决路径,并与乡村振兴战略相结合,形成了人口老龄化背景下乡村振兴的实践机制,对于解决现阶段我国农村养老问题具有重要启发意义与推广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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