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调查丨隐秘的家庭教育培训乱象：拉人头发展下线，学员累计超500万

作为父母，当你发现孩子厌学、沉迷游戏、暴躁、抑郁、消极，甚至有自杀倾向时，会作何感想？一家来自杭州的扶鹰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扶鹰教育）自称可以“帮助更多家庭和孩子走出迷茫和困惑”，成了焦虑家长的“救命稻草”。

这家成立近十年公司的法人代表王金海，是受学员追捧的“灵魂人物”——“王博士”。名不见经传的他，却在2022年被评为“2022年最受欢迎的知识类主播”，其著有的《杰出青少年素质养成手册》被评为“2022年度影响教师的100本书”。在公开宣传中，扶鹰教育称已帮助超10万个家庭，线上线下学员累计超500万，“让大批扶鹰学员走进世界名校，或考入国内985、211院校”……

▲记者暗访“王金海超级学习力训练营”

但在种种风光背后，这家教育公司俨然已将教育经变成了一门“生意经”。红星新闻记者暗访调查到，扶鹰教育金字塔式的销售模式，拉人头、发展下线，引得不少学员家属投诉、报警。

3月15日，记者将所掌握的证据向扶鹰教育公司注册地杭州市上城区市场监管部门提交。3月18日，上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到扶鹰教育总部进行了检查，并回复记者称：根据现有材料，暂时无法认定是传销，但对扶鹰违反《广告法》相关法规的问题进行了立案调查。

让人“入迷”的扶鹰

来自浙江杭州的胡先生称，妻子在他人的推荐下深陷扶鹰教育王金海的家庭教育课程，仿佛像变了一个人，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起床听直播，10点开始听录播，晚上还要用电脑和学员进行心得交流、情景对话、分组学习。而只要一和别人聊天，“任何事情，她都能往扶鹰相关话题去引导，说王博士也说过……”妻子整日痴迷所谓的“学习”，家人劝也不以为然，胡先生称妻子现在“宁愿牺牲家庭婚姻，也不会放弃王金海”。

“她每年都要花5~6万在上面”，胡先生称，自己并非反对妻子学习家庭教育，但妻子学习后，变得无法交流。他让妻子停止学习，他们就开始吵架，“不让我碰手机，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二人婚姻陷入危机。

河南洛阳的田女士也因母亲学习扶鹰而头疼。她说母亲是一名语文老师，家里有个正在上小学的弟弟。3年前，母亲在学生家长的推荐下接触扶鹰，去年暑假最为疯狂，“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每天几乎90％的时间都在学习。”

▲早上6:30开始的直播，王金海在直播间推荐课程

不仅线上学习，受访者称，家人还会请假带孩子去参加王金海在杭州、洛阳、西安等地的线下课程，有的课程甚至在国外。在家人都无法劝说的情况下，胡先生和田女士分别向扶鹰公司所在当地杭州警方、洛阳当地派出所报警。警方也劝田女士母亲“不要过度沉迷虚拟学习”，甚至让王金海打电话给胡先生妻子让她不要再学习，但仍于事无补。

但田女士的母亲严女士对扶鹰却非常笃定。她告诉记者，在深入学习后，她认识到自己还存在很多问题，也了解到教育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学习让她懂得了如何与孩子沟通交流，如何与孩子相处，“只有家长变好了，孩子自然就变好了。”

胡先生和田女士都很疑惑，最好的家庭教育不应该是相互陪伴、彼此沟通、一家人出去走走吗？但家人学习后根本没时间管孩子，已然背离学习初衷。

为了了解扶鹰为何有如此大的“魅力”，胡先生也曾进入王金海的直播间，他发现，直播间有上万人，王金海在直播间里推销着几千块的课程，让学员在朋友圈发布有关家庭教育的内容。胡先生在直播间评论中斥责、在视频账号下“曝光”，最后都被踢出直播间或被“拉黑”。

有时胡先生都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拥护王金海而自己却要反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异类”，他在网上找到数位同样反对的学员家属，组成了“王金海骗局”群。

群成员邓先生的妻子同样沉迷扶鹰，他后来了解过扶鹰的运营模式，“大致是拉学员先听免费课，然后买课，买学习机。”他说，听课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它的销售网络结构存在问题，还有一定的精神控制，可以说是“以听课之名，行传销之实。”

记者采访多名学员家属发现，大多数学员从早上6点半就开始在扶鹰旗下工作号“傲爸妈”听直播课，中午和晚上都有直、录播课，除了线上课程，扶鹰还会不定期组织线下课，收费498元、4980元、5980元、7980元、9980元不等，上课地点涉及安徽蚌埠、浙江杭州、青海西宁、广西南宁等地。除了授课，扶鹰还售卖名为“扶小鹰”的学习机，标准版3980元，Pro版4880元，田女士弟弟及其同学都购买过。

▲群内成员聊天截图

为何让人“着迷”？记者卧底调查

记者在点进搜索引擎结果的相关链接后发现，除部分网友分享自己在扶鹰的学习成果外，也有部分网友发文称是在“割韭菜”，有网友说亲戚让她购买会员并返钱，她发出疑问，“拉人难道有钱赚吗？”

▲记者搜索“扶鹰”，出现的关键词

来自苏州、曾参与线下课程的李女士告诉记者，去年在朋友推荐下，她花了498元参加了扶鹰在当地举办的一场线下课程。两天一夜的培训，参与者以二孩母亲居多，培训中讲了家庭关系、亲子关系、夫妻关系等。但在培训最后一天下午，讲师开始推销机构的其他课程，“劝我上他们的研修班。”

李女士说，培训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被朋友拉去体验的，一人介绍两三个过去。”她在听课过程中，就感觉这是一种“人传人”的销售模式，“他们抓住孩子母亲焦虑的痛点，可能本身家庭关系和亲子关系已经很焦灼了，抓住一个可能改变的机会就想试试看。”

李女士说，也不排除有家长能从中获取一些精神食粮，调整好亲子关系，但就她个人而言是不认可的，“这跟原来的微商一样，金字塔盈利模式，还打着帮助他人的口号。”而令她匪夷所思的是，为何有这么多宝妈毫不保留地信任？

红星新闻记者从天眼查查询到，杭州扶鹰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受益所有人为王金海，注册资本105万元，员工98人（2021年）。在公司简介中介绍，“扶鹰教育是一家亲子教育咨询服务提供商……致力于提高家长家庭教育水平，解决儿童成长问题。”

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2月中旬，毫无家庭教育经验的记者成功应聘到2月16日~18日扶鹰在成都双流区成都星宸航都国际酒店内举办的“王金海超级学习力训练营”助教岗位。

训练营分为家长、学生两个场次，参与培训的家长学生超500人，来自全国各地，参训家长以母亲居多。虽然训练营口号为“开启孩子学习动力，解除孩子学习阻力”，但在报名须知中却明确表示“单独送孩子来的一律不收”，原因是“家长和孩子要一起学习。”

培训第二日，扶鹰教育创始人“王金海博士”开始演讲。在孩子场中，王金海主要针对如何学习进行讲述，“学生要主动预习、主动听课、主动复习”，强调要每天、每周总结，要控制住对于手机的欲望，告诉孩子“不要变成舆论传播的工具”。

在家长与孩子合场时，家长身份互换与孩子进行演练，讲述家长与孩子如何相处，也对如何找对象问题进行了探讨。演讲过程中，台下家长情绪高昂，不断有家长拍手、尖叫、呐喊，演讲结束后，家长与孩子纷纷举起手机与“王博士”合影。在演讲结束后，有部分家长购买价值6000多元的课程。

一位参加过数次培训的学生告诉记者：“这次讲授与之前内容几乎一样，但老师讲述的案例不太一样。”记者看到，他两次的课程笔记基本一致。另一位来自广西的学员告诉记者，他参加二阶课程已是第四次，被问及为何参加时，他悄悄告诉记者：“只要来参加，妈妈就会给我买一双球鞋。”参加过十几次的代学员表示，通过学习了解到自身的不足，也交到了一些朋友，在被家人强迫参加五次以后，也渐渐自愿参加到活动中，但也觉得4000多的课程“有点小贵”。一名4次担任助教的女士表示：“超级学习力二阶课程内容均相同。”

记者发现，助教门槛不高，多以大学生为主。对于家长的实际困惑，训练营工作人员的解答非常模糊，会告知“你去参加xx课就都知道了。”

“教育”背后的生意经

训练营结束后，记者向训练营组织者表达了想要加入学习的想法。在深入交流后，组织者表示“做家庭教育不仅可以幸福自己的家庭，还可以做成事业，只是钱比较慢。”

记者从“傲爸妈”客服及成都的一位“院长”李琴（化名）处了解到，扶鹰教育是“金字塔式”销售模式，首先利用免费课程，吸引有意向的家长加入家庭教育线上学习，之后再进一步让其购买高昂的线上/下课、购买扶小鹰。也存在“拉人头”的嫌疑，比如A将免费课程推荐给B后，B的个人账号便绑定了A，B之后的所有消费，A都可以按35％抽成。而若B缴纳2980元成为“志愿者”，继续发展学员C，C在扶鹰消费线下课程后，不仅B可以提成15％，A也可以提成20％。

▲傲爸妈客服发来的晋升渠道

记者的账号绑定给李琴后，购买一份19.9元的课程，李琴的佣金收入为6.97元，在记者将免费课程转发给另一人，该人士绑定购买29.9元的课程后，李琴变为分享人，收益显示为13.46元。

▲记者购买后，李琴的收益

▲记者的分享者购买后，李琴获得的收益

而提成在扶鹰内部，则用“幸福值”来代称。但不是每个人的“幸福值”都可以提现，前提是要达到一定级别。

记者了解到，扶鹰设置了志愿者、达标志愿者、院长、星级院长等多个级别，学习免费课程的学员无法拥有“幸福值”，需要缴纳2980元成为志愿者。但一般人不会直接缴纳2980元，因此，多次的线下沙龙课、研修班（200元保证金）、实践班（498元）课程便可依次“出击”，给学员讲述有关家庭教育、夫妻关系、个人成长的课程，让他们逐步“消费”。

成为志愿者，将相关课程分享给他人并成功购买后，你便可以获得一定“幸福值”，但志愿者的“幸福值”还无法提现，只能自己用于平台购课。只有“院长”级别才能提现，而从志愿者升级为院长，首先要成为达标志愿者（开设两场研修班，销售5台扶小鹰学习机或者推荐5名志愿者加入），在成为达标志愿者后，还需批发150台扶小鹰学习机（约42万），才可晋升“院长”，参与“幸福值”提现。

李琴于2022年底花了40多万批发了150台扶小鹰，进价2780元，售价3980元，一台可以挣1200元，她“两年挣了30多万”。她给记者发来去年12月至今年3月其后台的余额明细，除去本金，4个月收入6万元。她告诉记者，名下人越多，销售额也自然更多。目前她名下有六七十名志愿者，为了认识更多人，她会每天在朋友圈转发家庭教育信息、下楼给邻居介绍以及把免费课程链接转发给他人，“慢慢把自己搞成业内人，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她说自己是从金堂县“走出去的”，去成都多个社区上课，也会去学校开讲座，但其实她没有相关资质。她的微信备注里写的“中国家庭教育高级指导师”“上海交大双语阅读规划师”，这些头衔均由扶鹰出具，“一项学费3900元。”

在扶鹰宣传中写道，“只需花4天周末时间，就可以完成中国家庭教育高级指导师线上学习+考证。”培训讲师包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李玫瑾、教育部家庭教育指导专委会副主任委员孙云晓；著名儿童青少年心理教育专家陈默等。

▲扶鹰宣传中写道：只需花4天周末时间，就可以完成线上学习+考证

记者从“国务院客户端”查询到，中国家庭教育高级指导师并不属于《国家职业资格目录（2021年版）》内72项职业资格之一。记者查询到，今年1月18日，中国妇女报报道，《家庭教育指导师国家职业标准》才通过终审。

在得知记者有意向做销售后，李琴让记者先缴纳2980元成为志愿者，再教记者用成为志愿者赠送的30张“傲爸妈”会员卡转发给亲朋好友，以“带动”他人购买。

她教记者一些诀窍：在与其他家长聊天时，要无意地向对方阐述在扶鹰上学到的家庭亲子沟通方法，“告诉她们这个很落地、很有用。”在她们感兴趣时，通过自己的账号将免费课程发送给对方，“对方只要一登录，就会绑定你的账号。”待她们听完“100讲”等免费内容，再邀请她们参加线下沙龙课、研修班等课程。她还分析，“像乡镇的父母，他有痛苦的，就马上想上研修班。”她称，“县城的消费力还可以，其他的就不行了。”

记者了解到，所谓的研修班、沙龙课等，并非专业人士参与，而是此前参加过扶鹰学习的家长组成，她们被请去学校、社区开讲座。李琴表示，扶鹰的专职讲师只有10人，大都是从“院长”做起来的，扶鹰派他们在全国各地开课，“从商业角度来讲，持续掏钱才能持续学。”

她告诉记者，目前全国有700多名“院长”，除了有全职宝妈外，还有医生、老师等群体。浙江、江苏很多，“仅深圳就有接近40个院长。”李琴说，“你帮助的人越来越多，也能做得越来越好。”

对于是否参加的线下课越多，晋升越快这一问题，李琴未正面回答，“你把自己提升了，开研修班的质量也高了，你帮助的人越多，你卖‘扶小鹰’、零售都是自然而然的。”并表示，记者只要将感兴趣的朋友带到这个圈子，“我们用研修班帮助他，王博士会帮我们成交。”

上述严女士也表示，“如果你想进步得快一点”，就要花钱参加线上线下课程。

属地市场监管局介入调查

3月上旬，记者连续多日早上6点半进入“王金海聊教育”直播间，从开始到结束，观看直播人数超5万。直播间中，王金海会与学员连麦，解答家长在教育中的疑惑。连麦的人中有“院长”，也有普通学员。

“院长”的发言主要集中于学习扶鹰之后，给孩子带来很大变化、考上理想高中等等。

而对孩子有抑郁、厌学等问题的家长，王金海在简短地讲一些家庭教育理论知识后，便开始推荐家长去购买课程，称“你下手速度有点慢。”“你要非常迫切地去参加共情营和说话营的学习。”还称“孩子正处于临界点，如果你不是碰到我们，他只会越来越走下坡路。”

在看到家长犹豫时，他说，“你作为妈妈，现在就准备放弃这个孩子吗？陈丽萍（音）老师说过，我为了孩子连死都不怕，还怕学习？你为了孩子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学习怕什么，又不要你的命，学不会又再来一次。”随后他在直播间马上向助理确认最新的线下课开班时间，“要非常迫切地给妈妈安排这次学习。”

王金海也在直播间中表示，“我帮不了大家，学习的目的是让父母担负起培养孩子的责任。”但随后又表示，“一定要走进扶鹰的学习体系，它会让你充满力量。”

另一位连麦的母亲表示，她上了4期实践班、两期说话指导班、1期共情班、4期研修班，“线上和线下的学习，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都排满了。”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很阳光、积极向上，“不学习就感觉不自在，感觉很累。”

不可否认，在扶鹰的免费录播音频中，的确有当下父母共同的焦虑，比如孩子为什么会讨厌学习？如何对抗厌学情绪？如何让孩子爱上学习？如何让孩子不断努力等等，也会有相关家庭教育的理论知识及案例分享，但在音频中也会不断强调“线上（课程）效果没有线下好”，吸引学员参加线下课程。

记者查询到，鄂尔多斯市康巴什公安分局刑事侦查大队曾于2022年发布紧急预警，预警中提到，近日全国各地出现以宣传推广所谓“家庭教育”为名，实则拉广大师生、家长进入直播群，引诱购买相关课程与产品的骗局。记者在阐述扶鹰的模式后，康巴什公安分局刑事侦查大队一警官表示，“让发展下线并提成，下线的下线继续一级级往下发展”大概率就是传销，他们以课程为名，但实则课程根本不值几千元，可能用户在网上其他地方也能学习到相应内容。但最终是否确认为传销，还要以当地公安机关、市场监管部门的调查为准。建议学员可以协商退款，或是在当地报警。

记者从扶鹰公司注册地杭州市上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了解到，此前有关扶鹰公司的投诉有10个左右，但之前没有相应证据，无法搜查公司系统，“每次只能坐在办公室听他讲。”因此无法证明是传销，“如果涉及两级以上奖励，比如我拉（入）一个人有奖励是正常的，但我拉的人再拉人，我还有奖励，就可能涉嫌传销。”工作人员希望记者能出示相关证据。

3月15日，记者将上述提成信息截图等证据提交给杭州市上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同时也向成都市市场监管局进行了反映。

对于扶鹰公司是否有资质组织9~17岁的学生参与培训？记者从成都双流区教育局、杭州上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了解到，这类“鼓劲、加油”类培训目前仍属监管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