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死亡。
视线变得昏沉,周遭安静下来,最后一点病痛也离开身体。你知道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刻。
花圈环绕的葬礼上,人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入殓师为你上妆、描唇、画眉,让最后一面留下温柔的印象。
“无论什么人,走完一生都是伟大的,最重要的是尊重逝者,显示出人情味。”入行6年,28岁的成都市殡仪馆入殓师蔡光强每年亲手送走千名逝者,他相信殡葬的核心是让告别有温度,在体面中完成家庭传承、生命交接。
这份工作从不缺少误解。但近年来殡葬专业的火热,体现出年轻人的情感认同。学生入学时不过十几岁,如何在其中找到价值,认识生死、把握分寸,成为一个问题。
死亡不可能没有遗憾,但为逝者保存尊严,抚慰生者,这或许就是入殓师的意义。
▲蔡光强
“生命摆渡人”,不允许悲伤
成都市成华区,沿蜀陵路一路上坡,尽头就是成都市殡仪馆。
送葬的行列徐徐前行,长子怀抱遗像走在前面,长长的队伍静悄悄的。
告别厅深处,紧挨着火化间的一个小院铁皮大门紧闭,灵车停在门前。这里是遗体整容室,连夜运来的逝者躺在明黄入殓袋中,上面写着年龄和姓名。
▲殡葬专业学生手绘告别仪式
一个上午,蔡光强要拉开几十个入殓袋,做防腐和化妆。他一个月工作10天,每次工作可以长达24小时。他用酒精棉由上至下擦洗面部,用粉底涂抹一层,匀上淡红的油彩,画一点口红。
有些老人骨瘦如柴,脸扭曲变形。蔡光强用毛巾热敷软化后,为逝者按摩面部,恢复到平和的状态,再往嘴里塞入棉花填充脸颊。遇上插管创口,他会拿细线缝好。
在这间40平米的白色房间里,蔡光强见到了各种人间事。通常他不假设逝者的生平,但能看到蛛丝马迹。黝黑的肌肤和手掌厚厚的老茧,是操劳一生的印记。
他回忆起大二时第一次见习。深夜,他接到一个出车祸的17岁女孩。她坐在妈妈的电瓶车后座上回家,却双双被埋在运渣车下。实操的技巧,他早已熟稔于心,但是触摸到女孩余温尚存的身体,却倍感无力。
他洗掉女孩头发中的泥沙,涂上亮亮的唇彩。在和自己一样大的年纪,她已经度过了一生,一如生的偶然,死亡可能同样毫无道理。
收敛感情,是殡葬行业学生成熟的第一步。如果任由情绪外露,难免影响操作,“同行会认定你不专业,家属也不能专注。”就这样,年轻的入殓师一点点成长起来。
蔡光强习惯用事情填满自己,手里一刻不停,只希望家属看到装扮好的亲人后,“心里能好受一点。”
让逝者已矣,让生者如斯
夜晚的殡仪馆,单殓房里坐着默默守夜的亲属。
蔡光强每天都要到单殓房巡视。推门瞬间,家属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我是化妆师,来看看遗体状态。”家属轻轻点点头,把他往里让。
他打开水晶棺后,家属围过来,“我们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得到允许,他们走到前排,抚一抚缎面被单的褶皱,理一理绢纱的寿帽,或是捧住亲人的双手轻轻摩挲。逝者无声,生者无言。
多数时候,蔡光强与家属的交流不多。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只是殡葬流程的一个链条,这份特殊职业带来的,注定是沉默多于感谢。无论何种告别形式,他明白,生者渴望的是同样的慰藉。
2020年夏天,蔡光强接到消息,姑姑出事了。他跟着姑姑长大,自幼情同母子。安排好手里的事奔回村里,错过了开棺瞻仰遗容的时刻。
送葬那天,举着孝子花圈挤在队伍里,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一路锣鼓喧天,礼炮夹道,但他有很多话说不出来。突然,队伍前面传来一声——“跪!”他下意识随着人群“砰”地跪在地上,忘记了膝盖还有伤。
一时间,疼痛电流般穿透全身。他猛然惊醒,开始反应过来这一切,身体泄了劲一般,似乎要倒在地上。
悲伤治疗师茱莉娅·塞缪尔认为:“亲人离世最悲伤的,是逐渐将他从生活中剥离的时候。这个过程粘着血,带着肉,而我们永远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一个细节会与过去相遇。”
蔡光强从这件事上理解了仪式的意义。
蔡光强明白,安排葬礼是最难的,谁都不可能坦然面对。“但如果只是不停地想下去,就会越来越脆弱。活下去的人需要坚强。”
他能做的,便是轻缓地照料逝者,像电影《入殓师》里所言,“让冰冷的人重焕生机,给她永恒的美丽,要冷静,准确,怀有温柔的情感。”
他曾接到一位因肝病而满面蜡黄的逝者,询问家属是否要画白一点。家属说,不用了,他那样就很好。“很多家属盼望的不是 ‘漂亮’,而是还原生前的样子。”
这样,在葬礼上,人们可以专注于告别,纪念所共度的一切。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中,生者可以释放一些伤感,也会逐渐明白,从此就是永别。
看得愈多,蔡光强渐渐了然。“有的人频频出现,有的人不曾露面,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难以面对,那他们就不必来,希望大家都能依从内心的想法。”生的反面不是虚无,亲人的思忆,正是爱人们曾经存在的证明。
升温的殡葬专业,扩张的人文需求
高考那年,分数不高的蔡光强偷偷填报了殡葬专业,觉得它神圣肃穆,又有“冷进热出”的就业优势。父亲放话要“断绝关系”,母亲吃惊之余和儿子确认了好几次,只好无奈点头。
新鲜劲过去后,蔡光强也有倦怠期,“有段时间化妆不太用心。”看到家属因为瑕疵而难过时,他感到愧对了助人的初心。死亡一旦发生,所有仪式都为了抚慰生者,让一个家庭不留遗憾,正是职业价值所在。蔡光强悟出,殡葬业更需要敏感和同情,葬礼是一生的总结,生者会继续在绵延的时间中回味和领悟。
▲殡葬专业学生参加殡葬培训
人文精神,正成为殡葬业一个愈加强调的重点。近年来殡葬专业招生火热,一些院校报录比达到5:1。业内专家认为,招引人才必先纠正社会偏见:技术背后是人文需求,殡葬本身是一种文化活动。
全国首个殡葬教育专业,是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教授王夫子和团队在1995年开设的,教师熊英是团队的一员。“王夫子是学哲学的,一个很有开拓精神的人。他做民政调研时发现这么大一个业务板块都没有对口专业,在各方支持下牵头开办了这个学科。” 熊英回忆。
熊英当年20多岁,作为班主任带领学生去殡仪馆进行实习,了解行业需求,和其他老师摸索着开发课程:招医学老师讲解剖知识,机械技术老师教火化炉操作与维修,环境设计老师教陵园知识,历史老师讲民俗文化,还有书法、雕塑、插花等。老师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有温度的服务行业,学生要成为高素质人才,让逝者得到尊严,家属得到安慰。
当时第一届毕业生就业率并不高,“因为社会还不知道有学校开办殡仪专业。”当第一届学生陆续进入殡葬行业工作,有了一定的影响后,第二年不少殡葬单位就自发来学校招聘。
据媒体报道,目前全国开办殡葬专业的8所专科院校每年毕业生为1100多人,而行业缺口为2万人。“有时就业率甚至超过100%,因为学生还没有毕业就全被招聘完了,还有的单位招不到。”熊英说。
“高薪”也是社会对行业的一种误解。记者在殡葬人才网看到,招聘岗位包括花艺策划师、礼仪员、遗体防腐师等,工资为每月5000元-8000元。熊英也证实,应届生薪资“只略高于当地平均薪酬。”
“很多高价来自以盈利为目的的个体丧葬一条龙,而不是殡仪馆。”蔡光强说,目前,成都市殡仪馆的化妆、火化等基础费用总共约1000元,惠民政策还会给补贴。
“真正工作干得好的学生,大多不是冲着薪资。”熊英的学生中,有人因至亲去世早早理解了殡葬服务的意义,深知家属在丧亲时需要帮助和安慰,所以学生们工作动力很足。在主持仪式、设计墓碑方面他们也善于创新,融入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
2022年,教育部批准殡葬专业增设本科,“这意味着知识面更广、技能更强、人文素养更高,是未来殡葬行业的人才培养方向。”熊英说。
她相信,高校是推动社会生命教育的重要力量,希望通过对生命及死亡的学习和讨论,使生者更珍惜生命、欣赏生命,并将这种态度融入到生活中。
在墓园实习的时候,蔡光强常常独自走过那些无人拜谒的墓前,他觉得比遗体更冰冷的,是被遗忘者的墓前。
看惯了死亡,蔡光强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和能做什么。他越发觉得墓碑不过是身外之物,“但求每时每刻都用力地活过,平凡的一生也值得庆祝。”
几年前他签署了遗体捐献同意书。不枉过此生,便是活着最重要的证言。至于结局本身,“轻如鸿毛就好”。
红星新闻记者 杜玉全 张芷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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