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自上映以来,票房不高,但热议不断。
其间,导演胡玫发文控诉有个别账号肆意抹黑,诋毁演员。
电影路演时,黛玉、宝钗的饰演者张淼怡、黄佳容谈及对自身角色的理解,一个称林黛玉“离经叛道、特立独行”,一个称薛宝钗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得到一个爱自己的丈夫,没有可以回忆的爱情”——又被网友摘出来示众声讨,认为其对角色的理解片面、浅薄、庸俗。
路演现场,从左至右为宝黛钗的饰演者
不止网友,目前专业影评对此片也多有批评之声,电影在豆瓣虽未开分,但就目前情形来看,不会超过5分;票房更是惨淡,上映7天,难破500万元,预测总票房已从1200万元一路降至600万元。
不禁想问,《红楼梦》这个大IP,是怎么被拍成现在这样的?
壹
名著一向经得起折腾。
隔壁的《黑神话:悟空》,已跃出原著的框架,讲述了一个礼崩乐坏、神魔颠倒的世界,“天命人”寻找“六根”,以期复活孙悟空的故事。
此间的《红楼梦》,当然可以按照胡玫的构想,讲述以“阴谋与爱情”为主题的年轻版“红楼”。
片中的“阴谋”,算是胡玫的创举,她将某些红学家关于贾琏等人贪墨林如海遗产用以建造大观园,抵偿贾府债务的猜想坐实,并用影像极力强调和突出了这点。
至于“爱情”,自然是耳熟能详的宝黛钗三角关系,特别是后半段高鹗、程伟元续书中最出名、也最为人诟病的“调包计”:一边是金玉良缘大婚,一边是黛玉焚稿殒命,被极力渲染到银幕上来。
二者合一,便能看出胡玫渴望实现的叙事效果:一个死而不僵的大家族,为了解决自身的财务危机,先是侵夺林家遗产,后又想与富商薛家联姻。权杖与珠宝结盟,摧毁了一对年轻人美好的爱情。
这么改编,虽有违曹雪芹之意,且挑战原著读者既有认知,风险极大,但主创若能在电影的范畴里自圆其说,用影像的方式创造一部黑化版《红楼梦》,那也算是别开生面的“绝品”。
但这部黑化版《红楼梦》,委实问题太多。
首先是剧情和人物过于杂乱,匆匆赶趟,逻辑欠奉。
主创想用2小时容纳小说的体量,必须大刀阔斧地删减。与“阴谋与爱情”无关的人和事,自然应该尽数删去。
结果一些无关此主题的人物,频频出现:贾环偷鸡腿,被追着骂;刘姥姥进大观园,行酒令;焦大发现贾珍丑事,怒斥贾家;贾宝玉叫门,脚踹袭人;薛蟠醉酒,欲辱香菱等。
胡玫在采访时表示,刘姥姥的喜剧效果,“从商业性的考虑还是要保留的”;焦大虽与主题无关,但他代表了一类阶级,也是“要点到的”。相反,秦可卿之死,揭开了贾府衰败的序幕,这是何等重要的情节,偏偏删去不提。
结果就是:剧情飞速推进,场景快速更迭,像是游客打卡,快门咔咔一通乱按之后,只剩片面印象,也不明其故事发展的逻辑在哪里。
其次是制作方面,过于浮夸,审美堪忧。
场景、道具、妆发、调色,见仁见智,就不提了。单说篇幅很长的黛玉葬花,历来版本都遵循原著,在大观园中,黛玉荷锄葬花。
但胡玫认为,这种呈现不足以表现《葬花吟》之美,遂去西藏林芝,用无人机,用大量特效去做。于是观众看到,远景冰山掩映,近景桃花漫天,黛玉在缓步游园,“这些东西都是浪漫的、超出原著的塑造”。
的确很“超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般特效风格下的黛玉葬花,除了浮夸空洞的“美”,还剩什么?不仅如此,宝玉雪地牵马,京城、大观园的全景,几乎都是质量一般的特效,棚景感太重。为何不去实拍?
最后不得不提,主创在趣味上的粗俗。
为了契合阴谋论,将王熙凤与贾琏塑造成反派,没问题;但为何非要让二人赤身在床上密谋,宛若小门户宅斗之风情?让王熙凤在林黛玉面前,惺惺作态一番,不是更能表现她的算计与狠辣吗?
写出嫁前的薛宝钗,何必让她裸背,再凝视花瓣红烛中的沐浴?拍她化妆穿衣,凤冠霞帔,不是更好吗?
特别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隐笔,可以拍,但非得让贾珍大庭广众,强掳民女般,拐走儿媳妇吗?像1989年版的电影《红楼梦》,秦可卿一个眼神,便说尽了一切心事,岂不更好?
秦可卿,上为胡玫版;下为1989年版
诸如此等,不胜枚举。原著和各个改编版本在前,主创们本该取法乎上,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窠臼,从了商业、审美、制作、旨趣、品位上的“俗”,遭遇批评,情理之中。
严格来说,它不像一部电影,更像是匆匆赶制,借鉴大量俗笔、艳笔的风俗连环画。
贰
想象中,似乎《西游记》的改编史更久,改编数量更为庞大;实则,《红楼梦》也不遑多让。
1927年推出的《盘丝洞》,曾被《申报》称为“中国电影界古装戏之空前杰作”。就在同一年,第一部影版《红楼梦》上映。该片以刘姥姥为主视角贯穿全片,还让林黛玉穿高跟鞋、扎白绸结。主创称,《红楼梦》从未标明年代,故以“近代装”演绎,又有何不可?
两年后,又一部《红楼梦》上映,此片思路更奇,让一个阻碍女儿婚事的老人,于睡梦中“穿越”至贾府,亲见宝黛爱情悲剧,有感而悟,不再阻拦儿女婚事。
至此,《红楼梦》的改编序幕彻底拉开,类型不拘;地域不限;从1927年至胡玫导演的版本,将近百年,诞生了近二十部《红楼梦》。
1944年影版《红楼梦》,由当时的明星袁美云、周璇、王丹凤分别出演宝黛钗,上映后轰动一时。该片的主题是宝黛爱情,与之无关的角色,如贾元春、史湘云、秦可卿等人,一概删去。既是做电影,就当有此削删的气魄。
之后,《红楼梦》又成为戏曲题材的香饽饽。1961年,香港邵氏电影公司推出黄梅调版;1962年,内地推出越剧版;1977年,香港再出歌舞版;1978年,台湾也有戏曲版上映;陆陆续续,还有2002年、2006年的越剧版本,以及2015年的昆曲版。《红楼梦》与戏曲,真可谓如鱼得水。
1962版《红楼梦》海报
当中,最重要的、也是胡玫受影响最大的,当属1962年的越剧版本。那句天下闻名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正是出自此片。越剧名家徐玉兰、王文娟分别饰演宝黛,影片共161分钟。胡玫版的故事线,与该片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一部分阴谋论的设计。
1962年版专注宝黛爱情悲剧,对原著多个场面,皆有不错的还原,一扇屏风便能画出闺阁之美,一座拱桥便有山水人文之趣,画面写意为上,却不觉鄙陋,特别是删减了如刘姥姥、焦大、秦可卿、其他纷杂的丫鬟等枝蔓,故事张弛有度,实为佳作。
而后,港台多次推出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周润发饰演过蒋玉菡,林青霞和张国荣都演过贾宝玉,张艾嘉、毛舜筠都演过林黛玉。
特别是林青霞的歌舞版,剧情与1962年越剧版并无二致。只能说,1962版的剧本臻于完美。唯一可受指摘的地方,或许还是沿用了程、高续本的“调包计”——这个情节,终于在至今仍被奉为经典的1987年剧版《红楼梦》给拿掉了。
林青霞版贾宝玉
1987版《红楼梦》制作用心,剧组跨越全国10个省市、41个市区、219个景点取景,光是片头一晃而逝的灵石,也是从四川峨眉找到安徽黄山;当然最令后世难以望其项背的,还是该剧的选角:陈晓旭的林黛玉,欧阳奋强的贾宝玉,张莉的薛宝钗,邓婕的王熙凤等,都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活脱脱的人物,罕有匹敌者。
两年后,中国又推出735分钟的影版《红楼梦》,五年选角,八下江南,三年拍摄,投资巨大,制作精良,堪为《红楼梦》历代版本之最。陶慧敏版黛玉,有史上最美林黛玉之称。该片在太虚幻境、秦可卿之死、海棠诗社、螃蟹宴等重要场面,都浓墨重彩地作了展示。很多观众将该片引为影史遗珠。最大的遗憾,或许还是使用了“调包计”。
陶慧敏版林黛玉
再到2006年,剧版《红楼梦》项目启动,原定导演胡玫辞职,李少红接任导演。结果,选角、妆造、音乐、美术、旁白等被全网观众“挑剔”,沦落为豆瓣评分最低的改编版本。
胡玫想用影版来补偿十几年前未能执导剧版的遗憾,可惜完成度太低。选角不如1987版,制作不如1989版,故事不如1962版,不知道了却遗憾之后,会不会有懊悔?
叁
四大名著中,《西游记》的神魔冒险、《三国演义》的群雄逐鹿、《水浒传》的英雄传奇,都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戏剧本身就要求冲突、传奇和人物。孙悟空大闹天宫、孙刘曹赤壁之战、梁山好汉江州劫法场,光看这些字眼,我们就能热血沸腾,沉浸其中。
而《红楼梦》呢,大家吃着饭,聊着天,斗着诗,喝着酒,在一幅幅如醉卧芍药、花园扑蝶、寒塘连诗的如画风景中,在婚嫁丧娶、家长里短、四季三餐的生活幕布下,眼见钟鸣鼎食之家,猝然崩塌,仅剩断井颓垣。
1987版剧照
就像王国维说的:“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红楼梦》的悲剧是日常性的悲剧,是普通人的境遇下,逐步地、缓慢地、几无察觉地不得不败落的悲剧。
不闹天宫,不起烽烟,不劫法场,没有高强度的传奇色彩,它的冲突只在日常背后,在静水之下,在围墙之中。
顾城论及《红楼梦》,说《红楼梦》写了那么长,就不说“我爱你”这个话。它昭示着一种中国的智慧和美学:让爱情处于一个静止的状态,而西方则总是强烈的、冲突的。
而胡玫版《红楼梦》的阴谋论调,则是对日常的反叛,对冲突的无限推崇。特别是采纳了续书中的“调包计”,黛玉焚稿、金玉结缘,有可能是曹公原创情节,但高鹗妄改,用宝玉痴傻、众人欺瞒、偷梁换柱,将两个情节并置,冲突拔高到顶点,结果完全损毁了宝黛钗、贾母、薛姨妈、凤姐一干人等的形象。
张爱玲说,高鹗妄改《红楼梦》,死有余辜。但凡沿用“调包计”的改编版本,恐怕都高明不到哪儿去。
顾城论红楼时,还谈到女子之美,“不在眉宇肩颊之间,而在肌肤之中”。意思是说,女子的美,是讲质地的美与心性,“至于胳膊怎么样,腿怎么样,眼睛瞪多大,是次要的”。
以此观之,胡玫版《红楼梦》过度关注女子的眉宇、肩颊,床榻、浴盆及糜烂的视效镜头下的女子书写,只是停留在肌肤之上的肤浅描绘。
特别是林黛玉、薛宝钗,这两个奇女子,一个被演员解读为挑战传统,离经叛道;一个在演员眼里,只是一个得不到丈夫之爱的可怜女人。且看顾城如何谈论薛林二人。他说,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女儿的顶点,而薛宝钗知道空无,“空到了无情可移”,她的妥帖周到公正,只是因为她“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明白”。
一个至情至性,看见草木人间;一个无情无性,如天观照万物。这是两种极致的生命的美,绝不是演员口中尖酸刻薄或得不到爱的女人。
1987版钗黛二人
或许,这个版本最大的作用就是警醒后来者,如郑晓龙和流潋紫正在筹备的《红楼梦》,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文/李瑞峰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