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网红地标双子塔
男方红娘负责从四五线小城镇“输送”大龄未婚男青年，客服通过交友软件物色潜在女性客户，女方红娘则游说离异、负债女性。他们分工协作，全程紧逼、快速配对、资源共享、高额分成，一条跨省闪婚的产业链就这样完成闭环。
“60万的彩礼，红娘抽成了20万”“每个月一个人的业绩不会低于100万”“结婚3个月挣了30多万，离了回来接着相亲”在贵阳的婚介圈里，流传着这样的“暴利”故事。
故事的另一面则是不断变更名字、地址和法定代表人的婚介公司、频发的涉高额婚介费的报案，以及人财两空的闪婚家庭。
今年10月，红星新闻先后推出“跨省闪婚”连续报道引发关注。“闪婚闪离”背后的“灰色”产业链究竟是怎样的？红星新闻记者前往跨省婚介集中地贵阳进行调查。
“不见了”的婚介
两个月后，40岁的廖先生第二次来到贵阳，发现收了自己16万多元服务费的婚介公司“不见了”，玻璃门上贴着当地派出所的封条。
这家婚介公司曾占据贵阳地标花果园双子塔第17层一整层的面积。该公司号称是“贵阳市乃至全国最大的相亲平台”，另外还有三个“最”：最正规，最靠谱，最快速。
▲该公司号称是“贵阳市乃至全国最大的相亲公司平台”
2024年5月9日，廖先生自老家湖北鄂州赶到这里，两天后领证闪婚。女方是贵州毕节人，彩礼11.8万元。婚后的60多天里，女方大部分时间找各种理由呆在贵州老家，在湖北的日子不到半个月，因为买车、买房等要求得不到满足，女方与廖先生不断争吵并多次报警。当地派出所介入调查后，发现女方隐瞒了自己“有五个孩子”的事实。
女方离开后，廖先生到婚介公司所在的花果园派出所报警，才发现该公司已被警方查封。
红星新闻记者搜索发现，上述公司3月12日的乔迁视频里，一名高管模样的年轻男性介绍公司新的办公区域面积有3800平方米，包括两个男嘉宾候客区，可供现场求婚的互动区、签约区，以及设有隔断的多个男女嘉宾交流室，并称前来参加者全部包餐。
一名熟悉该公司人士透露，查封是在6月20日前后，“当时被带走了二三十人”。公开资料显示，随后，当地警方在花果园地区开展了专项整治攻坚行动。
红星新闻记者发现，与该婚介公司关联的多个视频账号在5月20日前后已停止更新。
天眼查显示，这家婚介公司成立于2022年，总部位于遵义，注册资本500万元，后迁至贵阳花果园，规模庞大。该婚介公司的一名管理人员曾对外宣称，公司下辖有20多家分公司，数百名员工，2023年跨省闪婚成交了上千对。
11月11日上午，红星新闻记者来到该公司，只剩一间办公室门上“xxx速婚网全国运营中心董事长”的铭牌，和被遗落在洗手池下面的“江苏xx婚介服务公司（驻贵州办公室）”的方形招牌。
一名附近送外卖的小哥告诉红星新闻，四五月份的时候，这家婚介公司还很热闹，“每天都有求婚仪式”。
花果园所属的贵阳市南明区人民法院微信公众号，在9月发文称，婚恋合同纠纷是近年来花果园的新型案件，2023年3月至今，花果园派出所收到了180余件涉高额婚介费的报案，贵阳市12345政务服务平台收到了若干花果园相关婚介投诉，花果园人民法庭陆续收到50余件涉高额婚介费纠纷的立案申请。
洗脑
花果园有50万常住人口，200多栋35层以上的高楼，其中有各种类型的小公司。以花果园双子塔为圆心，在手机地图上搜索“婚姻介绍”。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就有60多家婚介公司。
▲贵阳市花果园是跨省婚介的聚集地
为要回7.2万元的中介费和12.8万元的彩礼，35岁的吴都在这里整整呆了半年。因闪婚花光了积蓄，他找了一家小吃店做兼职，一小时12元。
婚介公司换了位置，法定代表人也换了，女方的出租屋退租了，家里人也搬走了。“一个人都找不到。”吴都说。
吴都发现老家红娘有自己的下线，介绍一个人会给500元到2000元的提成。获取男方的线索后，红娘会做家访，了解男方的要求以及能拿出多少彩礼。“女方二婚的，要20万到30万，未婚的要30万到40万。”红娘收了报名费才会介绍女方，5000元到2万元不等。“他们会根据你的经济状况开口。这个钱收的不多，是为了锁住你，套住你。”
今年2月19日晚，吴都来到贵阳，第二天去婚恋公司，一个贵阳当地的离异女性说“相”上了他，服务费和彩礼从26万元谈到20万元。2月22日女方回复同意，就签了合同，2月23日两人在南明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吴都说，见面是在一个大的婚介公司，办公室有三层，很气派，但最后签合同的却是小公司，他连位置都不知道。
一名曾在多家婚介公司从事过行政人事工作的贵阳当地女孩告诉红星新闻，在当地，有很多婚介公司只有一间办公室，往往会借助一些大的公司进行闪婚相亲，甚至会以大的婚介公司名义签合同，收取服务费。“有好几家公司背后都是同一个投资人。”
很快，吴都发现一切都不对了。领证的时候才知道女方于1981年出生，足足大了他8岁。红娘就劝说吴都和其父，“年纪大了不会跑，会过日子。”女方也承诺会跟吴都一起再要个孩子。结果回到老家，看了女方的体检报告，才发现她“上了节育环”。
吴都后来意识到，全程陪同的女方红娘一直在不断给他洗脑。“不停地说这个女的有能力，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还说，自己已介绍了很多对，都没有跑，“如果跑了你找我，钱保证给你们找回来。”
吴都说，自己当时连婚介所的合同都没认真看过。“双方红娘都跟我说，合同只是一个形式。我父亲是农民，他也没有经历过这些。”
除去女方回贵阳“处理事情”的时间，她在江西呆了不到十天就不辞而别，微信电话都拉黑了。
客服和欠债的女性
吴都最初相亲的婚介公司，也是贵阳当地姑娘笑颜（网名）服务过的四家婚介公司之一。
半年多的时间里，27岁的笑颜先后在“四家”婚介公司上过班，包括上述“贵阳最大的婚介公司”，这四家公司的背后其实是“同一个老板”。
另有熟悉贵阳婚介市场的人士告诉红星新闻，暴利之下，一些大的婚介往往有多个关联公司，为了“规避风险”，这些公司法定代表人都不同，甚至在多地注册，业务上“也不会有合同往来”。
笑颜在婚介公司的工作是负责招聘“客服”，客服主要工作是在交友软件或社交媒体上，用备注为男性的ID和女性聊天，“网站会自动给你匹配女生”。对方通过后，客服会表明自己的女性身份，如果对方有婚恋需求，就会给她们发一些“条件好的男生”或者说“符合预期的男生”，一旦对方有期待了，就邀约发展成为闪婚女方。
笑颜透露，客服的流动性较大，后期很多公司会把客服拉过去相亲，凑人数，无法接受的人就辞职。
她还介绍，公司或者红娘会找一些条件比较困难、离过婚、带小孩的女性发展为闪婚女方。“欠债（的）成交率会高一些”。
在笑颜看来，如果欠了十几万元的外债，其他的途径很难一次性可以拿到这么多钱，“就会抓住这种心理去说服她们。”
她表示，婚介公司通过红娘提前问女方想要的彩礼，如果谈不下来，就按照男方能出的最高价告诉女方。男方到了贵阳以后，红娘会把男方资料发给女方，如果女方有相中的，公司会帮女生买车票或机票，“过来以后，包吃包住”。笑颜说，当地的婚恋公司很多都是相互合作，男嘉宾是共享的，只需找女嘉宾。“哪家找到女嘉宾，这单就是哪家的。”
让笑颜印象比较深的是两个“小姐姐”，都是贵阳市的，离异带娃，欠债十几万元，“每天就呆在公司里，就一直相”。
“你做一单就懂了”
笑颜是在得知上述婚介公司被查封后，才离开这个行业的。
“之前我招的一个客服，在了解到闪婚的模式后，就跟经理提出要参加闪婚相亲。”笑颜记得一个女生去年12月领证，后称男方家暴提离婚，16.8万元的彩礼不返还，还把婚后男方给她买的车也带了回来。“3个月挣了30多万，回来接着相亲。”
在她看来，公司签的协议都是在规避最后的纠纷。“他们不会让你抓到把柄把钱要回去。会想尽办法让男方出错，就可以不返还彩礼或少返还。”
“中介公司的利润太高了。一小间办公室，里面是二十多个客服，一个月给公司带来的利润是100万。”
“婚介公司不怕报警，合约写得很清楚。基本是现金交易，钱不会打到公司账户上。”
笑颜说，公司招的客服最多的时候有50多名，工资按天算。而红娘没有底薪，有资源的红娘和公司不是雇佣关系，成交一个客户，有1万到3万元的提成，现在甚至有3万到5万元。“我在的公司，最好的红娘一个月就成交了15个。”
▲红娘群里发布的闪婚信息
“女嘉宾拿得越少，你拿得越多。”红星新闻通过一名婚庆公司创始人获得的一份通话录音显示，上述婚介公司负责人曾向其介绍公司的“业务模式”。
“他（闪婚男方）带着二十几万来，你能赚五到七万。”他说，男女嘉宾看中了之后，先做婚检，拉征信报告，女方有负债也没关系，自己用彩礼还，或者男嘉宾帮她还。搞定第二天就领证，把钱给女方，你就能拿到钱。“长相好看的女孩会有自己的要求，要看很多男方。”“完全不用愁男客户的来源，全国各地都有很多。”“男嘉宾每天在场四五十号人，随便选。”
他还介绍自己的经验，容易“成交”的女孩子，基本都有负债。“负债的女孩子，你打十个电话就有一个可能成。你还可以拉人发朋友圈，你给别人两三万，成了你还可以赚三四万。”“（来钱）很快的，你做一单就懂了。”……
据介绍，经过贵阳当地的严打后，一些婚介公司开始转移到昆明和南宁。
在贵阳半年之后，吴都去了深圳，因为要随时到贵阳“要钱”，他不能找固定的工作，只能租住一晚20元的床位，靠打零工生活。
11月20日，吴都打赢了和女方的离婚官司，贵阳市南明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要求女方退还实际收到的87900元彩礼中的79110元。他不知道女方是否会上诉，是否会成为老赖。红娘拿走的2万元，虽有欠条，但他在贵阳要了半年也无果。
远在老家景德镇农村，因为儿子吴都的婚事变故，60多岁的母亲精神出了问题，经常神志混乱，离家出走。他最难过和心疼的是父亲，20万元的闪婚费用中，10多万元都是父亲打零工积攒的，“那是他苦下来的”。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影 赵牧
编辑 郭宇 责编 邓旆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