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来,想让荔枝“一骑红尘”究竟有多难

红星新闻 2025-06-12 18:56

趁着荔枝上市,《长安的荔枝》上线热播。默默无闻的唐朝小吏李善德,如何上天入地使尽浑身解数,将鲜荔枝从岭南树上运到几千里外的长安城贵妃口中?不由得让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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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荔枝这种原产中国的水果,在南方产地是易得品,一离开产地就成了价值连城的稀缺品。除了皇亲国戚偶尔有缘一尝之外,平民百姓甚至连听说过名字的都不多。

在各地已经可以实现荔枝自由的当下,来回溯一枚小小的果子曾经如何搅动南北山河,或许别有意趣。

壹

无论是广东、广西还是云南,至今都有野生荔枝林存在。

这种百分百原产自中国的野生水果,一开始其实酸涩难以入口。经过长时间的人工驯化、嫁接改良、不断完善,才变成了口感甜润的美食。

最早在战国时期,岭南的丘陵间已广泛种植荔枝。秦始皇派驻岭南拓荒的将领赵佗,在秦朝覆灭时自立为南越王。汉高祖刘邦称帝后,赵佗选择归顺中央,这里遂成为汉朝的藩属国。晋代葛洪《西京杂记》载:“尉佗尝献高祖鲛鱼、荔枝,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

赵佗进献的荔枝,大概率只是荔枝干。但即便是干果,也足以倾动人主。等到铺张多欲的汉武帝刘彻即位,他就不满足于每年只吃脱水荔枝了。

公元前116年,汉武帝出兵南越,主旨固然是将南越收归中央,附带也要尝一尝新鲜荔枝的滋味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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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干 图源:东莞市农业农村局

南越都能拿下,荔枝何足道哉?

作如此设想的汉武帝在长安上林苑修建扶荔宫,专门种植来自岭南的荔枝树。但喜热喜湿的荔枝树来到干冷的关中平原,无异淮橘为枳:除了大面积死亡之外,偶然有一两棵勉强枝叶齐全,但一颗果子也结不出来。

事与愿违,汉武帝当然要迁怒于人。《三辅黄图》记载:(荔枝树)一旦萎死,守吏坐诛者数十人,逐不复莳矣。

因为汉武帝不懂科学,扶荔宫的看守们便因荔枝而掉了脑袋。

荔枝易坏难保存的特性,在司马相如的《上林赋》里已经说得很清楚:“隐夫薁(yù)棣,答遝(tà)离支。”之所以一开始称为“离枝”,是因为古人早已知道这种水果一离开枝条就会很快变质腐坏,必须尽快食用。大概从东汉开始,“离支”更名为“荔支”,到唐代终定名为“荔枝”。

果肉如玉的荔枝

也是从东汉开始,进贡鲜荔枝开始成为可能。

范晔《后汉书》记载东汉和帝年间的水果进贡:“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县接交州,旧献龙眼荔支,及生鲜献之,驿马昼夜传送之,至有遭虎狼毒害,顿仆死亡不绝。”

如果还是进贡干果,不会有足以致死的时限要求。

因为运送成本实在高昂,公元103年,汉和帝在临武县令唐羌上书进谏后终止了荔枝进贡,“勿复受献”。许多人因此而保住了性命。

但由于当时的荔枝运送具体方式于史无载,至今也不知道两千年前的汉朝人是如何将鲜荔枝从岭南运到洛阳的。唯有一点可以肯定:汉朝人都能做到的事,七百年后的唐朝应该也没有问题。

贰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因为杨贵妃喜欢荔枝,富有四海的唐玄宗李隆基当然要尽力博美人一笑。但杨贵妃所食的荔枝究竟来自何处,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除了岭南外,巴蜀也是荔枝产地。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记载,江阳(今四川泸州)“有荔枝、巴菽、桃枝、蒟、给橙”。

当时的气候总体较如今温暖,荔枝产地的北限甚至能到达北纬30度。唐代诗人张籍《成都曲》即记:“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还有卢纶的《送从舅成都县丞广归蜀》:“晩程椒瘴热,野饭荔枝阴。”当时从成都到乐山、从泸州到如今的重庆涪陵,都大量出产荔枝。如今北半球最晚熟的荔枝,还是在泸州一带。

但无论史籍还是诗歌,都明确显示杨贵妃所食之荔枝来自岭南。杜甫《病桔》:“忆昔南海使,奔腾进荔枝。”稍晚于杜甫的李肇所著《唐国史补》中也说:“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每岁飞驰以进。”从宋代开始,才有杨贵妃所食荔枝来自巴蜀的说法,而路线是从涪州至长安的“荔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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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重庆市涪陵区地方志研究室

由于白居易在《荔枝图序》里说得清清楚楚:“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今人严耕望据此认为“审度当时交通条件,由岭南发驿至京师,绝不可能保持新鲜,故若欲及新鲜享尝,则由涪州飞驿,较为合理”。但严也没有排除岭南荔枝进贡的可能性,“或同时并贡,皆非不可能者。”

虽然至今仍然不知道从岭南到长安的2100公里路程、一枚新鲜的荔枝如何才能走过,但“不知道”并不能排除其可能。严耕望所说的“或同时并贡”,也许是最为合理的推测。

宋代苏轼一到岭南,吃荔枝吃到上瘾,“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此时荔枝也已比三百多年前更便于运送:荔枝果木成株移入盆中,经水路送达汴梁的宋徽宗宫中。或许是种植培育技术的进步,也或许是开封比长安更加温暖,这一批荔枝树竟然有少数熬过了中原地区的冬天,成功开花结果。宋徽宗以荔枝赏赐近臣,作诗:“保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蛮。思与近臣同此味,红尘飞鞚过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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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赵佶《写生翎羽图》(局部)

而从南北朝开始,福建荔枝渐成气候。宋人蔡襄著《荔枝谱》,给天下荔枝分等,排名第一的就是他家乡福建仙游的“陈紫”,因外表红到发紫而得名。等到南宋朝廷偏安东南一隅,临安的君臣百姓们就因为毗邻福建,而享受到了与现代人相同的荔枝自由。

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时物则新荔枝”、“清夏堂赏新荔枝”。吴自牧《梦粱录》记载,“……五间楼前卖余甘子、新荔枝。”《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福州新荔枝到,进上御前,送朝贵,遍卖街市……或海船来,或步担到,直卖至八月,与新木弹相接。”

唐末以硝石制冰的技术出现后,宋代冰镇食品大盛,冰镇荔枝在临安也不算罕见。此时的荔枝不仅大量上市,还制成果脯由海路出口。

但1421年朱棣迁都北京后,皇室贵戚们想在京城吃到一颗鲜荔枝,又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叁

据清宫档案记载,自康熙至乾隆的一百多年间,每年四五月均需从福建运数十桶荔枝进京。方法仍然是几百年前宋徽宗时整株移植进桶,再走元世祖忽必烈开辟的京杭运河船运至北京。

雍正二年(1724)四月初九,闽浙总督满保、福建巡抚黄国材上奏:“……臣衙门种植桶内之小荔枝树,于四月开花结果后,即载船由水路运往通州……于六月初,赶在荔枝成熟之季,即可抵达京城。”

此时正是雍正全心笼络在西边用兵的年羹尧大将军之时,“尔之真情朕实鉴之,朕亦甚想你”“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之类的情话比比皆是。为了让年羹尧吃到新鲜荔枝,雍正命驿站快马加鞭,6天内把4颗荔枝从北京送到1200多公里外的年羹尧驻地西安,再加一封深情款款的信:

“鲜荔枝最难待时。今因六天驿程,或者到来亦未可知,所以撞造化,给你带来,到时不知如何。鲜荔枝不得教你尝尝,朕不如意,所以勉强寄来。或因朕加恩之诚,鲜好到来,亦未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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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朱批年羹尧奏折,“朕实在想卿”。

年羹尧回信,“竟有一枚颜色、香味丝毫未动。”于是他“东望九叩,默座顶礼”,而后才将这一颗卿卿我我的荔枝送入口中。关键是此时距他得胜回朝后被翻脸比翻书快的雍正赐以自尽,也只剩下不到两年。相爱与相杀,相隔如此近。

权臣吃到的荔枝如同迷魂药,妃嫔吃到的荔枝才是水果。清宫的《哈密瓜蜜荔枝底簿》记载,“乾隆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交来荔枝二十个,随果品呈进。上览过,恭进皇太后荔枝一个,仍差首领萧云鹏进讫。赐皇后、令贵妃、舒妃、庆妃、颖妃、婉嫔、忻嫔、豫嫔、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瑞贵人,每位鲜荔枝一个。”

即便贵为太后,鲜荔枝也只有一个。用蜂蜜腌的糖荔枝就远没那么珍贵了,二十天后皇太后一下就收到了8瓶。即便是鲜荔枝,味道也比原产地差远,曾任福建学政的沈初有一次得到了御赏荔枝,后来偷偷说了老实话,“其味逊在闽中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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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所绘荔枝

从唐代以来,为了运输荔枝可谓方法用尽:竹筒密封、连株移植、蜡封蜜浸、原装水土……至多只能延缓荔枝变质,没有一种办法能让荔枝远行几千里路而新鲜依然。两千多年来除了定都南方的政权之外,就算贵为帝皇天后、权倾天下,也无法破除地域对于荔枝供应的限制。

最终破除这一限制的是现代科技。19世纪末出现的冷链运输,到20世纪发展成熟,从牛奶到肉类、从果蔬到鲜花,统统可以实现冷藏陆运、海运、空运。科技以冷藏冻结时间、以速度缩小空间,荔枝北上当然也就不在话下:无论是哈尔滨还是乌鲁木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吃到来自岭南的鲜荔枝。

于是当下的观众终于可以一边享受着荔枝滋味、一边看着《长安的荔枝》里李善德为运荔枝而跋山涉河焦头烂额。

文/启凌 编辑 蒋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