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朋在自己创办的植保合作社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红星新闻记者丨王震华 主编丨蓝婧
编辑丨欧鹏 审核丨任志江
10月24日，李小朋终于收到了来自长葛市财政支付的10万元。
但李小朋说，这笔钱仍是“杯水车薪”。他介绍，当地农业局拖欠的“病虫害防治费”还有105万元未付。费用产生于2020年，当年长葛市植保植检站委托李小朋负责当地9万多亩小麦的病虫害防治。前一年，李小朋创办的植保专业合作社被中国农业技术推广协会授予“全国统防统治星级服务组织”称号。
5年过去，用来喷洒农药的植保无人机在仓库里蒙尘生锈，往日的荣光随风飘散。李小朋的生活也陷入困境。曾经的农校毕业生、无人机能手、长葛市“十佳农民”，期盼着能早日重启生活和梦想。
▲长葛市史庄村，冬日的阳光穿过植保合作社的招牌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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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废品卖了”
气温7℃，日光虚弱，寒风掠过长葛市永硕植保专业合作社的招牌。46岁的李小朋在给他的拖拉机更换螺丝，有些冻手。
▲李小朋在给拖拉机换螺丝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离“大雪”节气只有5天，还有农户的小麦没有种上。“秋季雨水多，地还没有干。”趁着这个机会，李小朋想多犁几亩地挣点钱。
但犁地又“挣不到多少钱”。
李小朋算了一笔账：一亩地，一犁一耙，农户付50元，拖拉机烧油30元，除去人工，利润只有十多元。撒肥“更不挣钱”：撒一袋化肥，农户给4元，抛开人工和油钱，撒一亩地肥只能挣1元钱左右。
“利润这么低，竞争还很激烈。你不干有人干。”为了挣钱，活多的时候，李小朋一天两夜不下拖拉机。
拖拉机有两台，都是3年前添置的“二手货”。其中一台是他亲手组装的，发动机是旧汽车上拆下来的，只能用来耙地。为了能多挣点，他又以一年1.2万元的价格租了一台拖拉机。“租金目前只付了别人2000元。”
让他发愁的是，前天下午，正在田里犁地的那台拖拉机突然“断成两截”，“变速箱和后桥连接处断了”。刚过三包期15天，修好要自己花一两万元。“修车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李小朋的手机里只有4600多元，只能让干修理的朋友先帮着垫付。
▲拖拉机断成两截，李小朋为修理费发愁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以前的李小朋不靠拖拉机挣钱，靠的是天上飞的植保无人机。
最多的时候他拥有20多台无人机，带着合作社的十几个机手，在全国各地奔波，进行喷洒作业。“随身带的钱不少于10万元。”
现在，这些无人机只能躺在长葛市古桥镇史庄村的一间铁皮仓库里。因为资金无法周转，“植保站欠的100多万元一直没给，外出作业的钱都没有。”
仓库是李小朋专为自己的无人机搭建的。现在里面堆满杂物和农药。5年过去，因为“更新迭代太快，智能化程度不够”，这些无人机已经无法使用。最后的5台被摆在一个铁架的最上层，落满灰尘。靠里面的那台是他2013年买的，也是他第一台无人机，花了18.6万元。
▲李小朋家的仓库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前些日子，患前列腺癌的父亲在许昌市区住院动手术，急需用钱，李小朋处理了几台无人机，“当废品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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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最风光的时候”
2019年4月25日是李小朋的高光时刻。
许昌当地媒体这样报道：李小朋和他的酷炫“黑科技”——植保无人机（主要用来喷洒农药）一经亮相，迅速赢得现场150多个来自许昌各县（市、区）的农机专业合作社理事长、种植及养殖大户们的围观。
▲李小朋曾经的高光时刻 图据网络
活动是在史庄村10公里外的石象镇举办的。
报道说，在那一年春季1个月的飞防作业中，李小朋用35台无人机，累计作业14万亩，收入达到85万元。
2019年，李小朋的永硕植保专业合作社被中国农业技术推广协会授予“全国统防统治星级服务组织”称号。2023年，李小朋还被评为长葛市“十佳农民”。
李小朋萌生用无人机喷洒农药的念头是在2013年。
那些年他在各地跑货车，经常听说有农民因为打农药中毒身亡。在手机上，他看到安阳有家公司生产植保无人机。跑了几趟安阳，跟公司负责人沟通后，李小朋买了第一台。
第一笔业务来自邻镇一位种粮户，200亩地的农药喷洒，原来20个人一天的工作量，李小朋用无人机2个多小时完成，看到蚜虫尸体浮现在麦穗上，对方支付了2000元工费。
除了会操作无人机，李小朋还有更突出的优势。1998年初中毕业，李小朋考上了安阳农校，学的是农作物专业。毕业后，回到史庄村，李小朋租了门面，开了一家农资经销店，专卖农药。当时零售一天可以卖一万多块钱，附近农民都来找他，“人家一说啥虫啥病，我都能够治住。”
▲李小朋的毕业证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2004年，李小朋和同镇一个小他两岁的姑娘结了婚。“担心农药影响身体”，李小朋开始跑货车。
卖掉货车，买了无人机后，李小朋把大量的时间用在药剂配方和田间试验上，摸索出自己的一套经验和标准。2014年，李小朋成立了植保合作社。2016年，在上述安阳那家公司的支持下，他一口气增加了5台无人机。“公司让我先用，还介绍业务，无人机的货款从工费里扣。”
看到李小朋的成功，有农民投资买了无人机跟着他干。2017年，李小朋的合作社得到了第一个大单：3万亩的农药喷洒任务。
李小朋的名声渐渐传到了省外。2017年开始，每年3月到9月，他都会到湖北、山东、江苏、安徽、贵州、东北、新疆等地跨省区作业。最多的时候出去带着60多台无人机。
“先后投进去三四百万元，钱都是自己挣的，没有借款。”李小朋说，有3年时间，他每年都要去新疆。20多天时间，喷洒10多万亩地，能挣10万多元。
“那是我最风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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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困到这儿了”
2020年4月，为了给小麦进行条锈病、赤霉病等重大病虫灾害的防治，长葛市植保植检站与李小朋的永硕植保专业合作社签订多个合同，由合作社使用植保无人机对当地33个行政村和合作社、53796亩麦田进行喷洒作业。合同约定验收效果达标后付款。
5月12日，长葛市植保站出具了“合格”的验收报告。报告显示，包括应急处置区域在内，此次合作，李小朋的植保合作社实际作业区域为70个行政村及合作社，实际作业面积为94200多亩。
验收合格了，但李小朋却没能按时拿到合同约定的费用。一等就是5年。
▲2020年的验收报告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同在这一年，李小朋39岁的妻子突然患病，腿部肌肉“抖动不停”。病历显示，其在郑州一附院住院半个月，初步诊断为“年轻帕金森症”。李小朋说，医院当时建议其带妻子到北京进一步诊断。“钱不凑手”，李小朋只能在家对妻子进行保守治疗。
2023年，事业单位改革，长葛市植保植检站机构撤销，职能整合到长葛市农业技术服务中心。
2025年2月15日，长葛市农业农村局局长签发了一份处理意见书，确认包括上述病虫害防治费用在内拖欠李小朋共计115.4万元。“意见书”显示：农业局经和财政局协调，2024年6月签订分期付款协议，每月拨付两万元工程款。2024年8月后未再拨付。
▲长葛市农业农村局领导签发的处理意见书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2月21日，长葛市植保植检站与永硕植保合作社再次签订还款协议，协议约定以后每月28日前拨付2万元给李小朋。
期间，李小朋的父亲被查出患上前列腺癌，母亲出现老年痴呆症状。
李小朋说，自己的合作社和植保站在2018年也曾合作过一次，“那次的钱顺利给了”。2020年那次合作，包括人工、农药在内，李小朋先后投入了130多万元。他反映称，同批次其他公司有全额结清的，但自己的欠款却“迟迟不予支付”。
在李小朋看来，自己所在的河南长葛，一个县级市就有耕地60万亩以上，植保无人机“大有可为”。按照他2019年的规划，合作社的目标是拥有50架植保无人机，一天作业量能达到20000亩。但现在，他的无人机创富梦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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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想做农业”
为了摆脱困境，2022年，李小朋在当地包了近600亩土地。
他说：“包地好包，粮食收了才付地租，就是老忙，出不了地头。”为此，他还投入20多万元添置了二手拖拉机、旋耕机、撒肥机。为了增加收入，李小朋还尝试种植水果玉米。
钱都是借来的。2023年12月，李小朋又向银行贷款50万元。
李小朋不怕吃苦，包地也能挣钱，但没想到爱人的病情又加重了。2023年开始，“下床都要人搀扶。”无奈之下，种了两年，李小朋又将地转出，钱都花在了给妻子看病上。
家里的3台拖拉机，农忙时一直没闲着，他自己开，也雇人开。到现在为止，挣了四五万元。开销却无处不在：父亲每个月吃药要六七百元；爱人现在“好转了”，可以自己下床，但“吃中药”每月要1000多元；县城里的房贷每个月要还2700多元；70多的岳母也跟着他一家人生活；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老人、小孩、病人，找了一个保姆照顾，工资每月2000元。
“我不能留在家里照顾他们，要想办法出来挣钱。”李小朋说自己现在是左右为难。
“除了银行贷款，信用卡透支了七八万元，朋友处借了十多万元，但他们没催过我还钱”。最难的时候，李小朋身上只有11块钱，“整夜睡不着。”
▲李小朋和他的合作社获得的部分荣誉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但一说到土地和耕种，李小朋又仿佛看到了前景。
他认为，虽然越来越多的人会操作无人机，但“植保技术他们不懂”。他用手比划着：小麦得的到底是白粉病还是条锈病，很多人判断不了。“比如条锈病，这个病很严重，发展很快，三天内不防治，就蔓延开来。因为它是靠风传播的。”
“如果县里的钱给我了，我还想着再投入农业。”
史庄村里的同龄人，大多数都选择外出务工，李小朋却一天没离开过农村。“因为我懂农业”。从播种，到防治，到收获，李小朋说每个细节的问题他都清楚。
“无人机这一行已经到瓶颈了，现在唯独难以解决的是播种问题。”在李小朋看来，播种解决了，产量才能上去。“很多人不懂，包括株距、密度，合理了才会高产。”今年秋季，过多的降雨导致当地玉米减产严重，但李小朋称，他指导的当地种粮大户，每亩比别人多收了七八百斤。
▲李小朋说自己还想做农业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
李小朋说，农业是自己最擅长的。有了资金，他还可以自己包地，也可以服务种粮大户。但他首先要解决眼前的困难。银行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还款，将面临起诉，成为“老赖”。
“他的情况，我们很清楚。”12月2日下午，面对红星新闻记者，长葛县农机中心一名工作人员说，他跟李小朋打交道多次，也同情他现在的处境，农机中心还曾派人去医院探望过李小朋患病的父亲。他解释说，李小朋是和原来的植保站签订的协议，机构整合后属于遗留问题。该工作人员称，农技中心很重视，也不否认欠款，已经向局里、市里领导汇报争取资金，“但资金什么时候会到，我们也不能下结论。”
“如果不是出这个事情，小朋在当地是个‘龙头’，起到了带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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