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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坝,院,顾名思义多指院落,坝,在西南方言里是平地的意思,连缀起来理解,多指楼房附近或者由楼房围起来的一片平地。
晒太阳、喝茶、摆龙门阵、躲猫猫……在一座飞速更新的现代城市里,留存的院坝,既作为附近居民的“熟悉”空间,也不断吸纳着更广泛的外来者。
它为那些流动的、弱连接的城市居民们,提供了一处介于“完全开放”和“绝对私密”之间的公共空间,在城市生活中创造出日常、轻松、富有人情味的“附近生活”。
也许你也曾有这样的经历:放学后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回来,走进绿树深处棕灰墙砖的小楼,远远就看到四五个熟悉的白发身影,搬来藤椅或是板凳,围坐在院坝上,闹哄哄的。眼尖的隔壁爷爷先看到了你,大喊“小红回来啦”,所有老人一齐转过来,手里都拿着一把扑克。外婆望着你笑:“你先回去,外公在弄饭了。”你探头一看,他们的牌局正在酣战。到了饭点,住得近的邻居,尤其是一楼摆水果摊和小卖部的,会把饭桌摆在院坝上,刚才还是刀光剑影的扑克战场,摇身一变,成为散发着饭菜香气的人间风味大赏。好动的小孩先吃完了饭,来回巡视,这家吃回锅肉,那家是魔芋烧鸭子,王奶奶在养生,一家人都在啃玉米,吃稀饭下凉拌藤藤菜,看到小“生活质检员”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她掰下一小截糯玉米递过去,“拿去啃着耍。”成都人喜欢在闲暇时分,在院坝里进行各类社交活动,如聚在一起打牌、喝茶,有的人还会在院子里吃饭。后世流传着“蜀犬吠日”的成语,意在强调成都因为盆地地形多雨,能看到太阳的日子很少,所以当地的狗看到日出都会大惊小怪。坊间传闻,成都人对出太阳的震惊程度远高于地震。因此,尤其是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没有人不愿意走出家门,在院子里多晒晒太阳。![]()
利用镇上各种院落布展的彭镇影展 摄影丨韩杰
从传统民居建筑形态来看,四川地区长期有院坝活动的习惯。例如川西林盘民居,普遍呈散居,常常背靠农田和山林,多以庭院式为主要形式,各类形制的住房都会带有院坝或平地,能够提供近距离亲近自然的空间。随着人口的增加与城市的发展,山林虽然不像在乡村那样能够举目可得,但城市民居的院坝里多种树木花草,时有鸟语虫鸣,又是户外,空气流通清新,非常适合放松消闲。院坝是一个微妙特殊的空间,一定程度上,它处于开放和隐私的交界处。院坝不像在家里,关上门,就隔绝出只属于一方自家人的空间,动静不为外人所知,人们坐在坝子里这个公共的空间,就会产生交流和互动。但它又不属于公园、商场这类向所有人开放的场所,共享共建一个院坝的人,通常就是这个院子附近的居民,人群是较为熟悉和固定的,彼此有基本的联系基础,且这种联系是长期存续和发展的。![]()
成都的茶舍院子 摄影丨米艳
同样,在这种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处于微妙的亲疏之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种联系可能比较弱,不像同学、同事每天有长时间的接触,尤其是那些更多时间奔波在外的青中年,他们在院子里休息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不过,毕竟邻里乡亲是住在一起的,日常出入能够时常见面,联系的浓度也许不高,但频率比较可观。而且居所相对是一个更放松的环境,邻里乡亲可以在院子里娱乐,聊家长里短,增进感情和了解,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能帮忙,这是轻松而充满日常人情味的人际关系状态。在院坝里的连接,可以催生出更多的人际交往的形式,习惯之后固定下来,成为院坝式的生活习俗。成都话里多叠词,院坝有时在口语里会被亲切地叫做“坝坝”,在邻里之间,无需解释,彼此便知道此“坝坝”指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脚下所站的这一方平地。与院坝有关的生活习俗,许多都被冠以“坝坝”之名。例如四川地区的特色宴席——坝坝宴,家里因事宴请亲友邻居,招呼来大厨,处理食材、烹饪开席都在自家院坝里,既方便又热闹。因为席面多为九碗经典美味的蒸菜,又称“九大碗”“九斗碗”等。又如坝坝茶,这是川渝地区常见的现象,是指在露天的坝子里摆开桌椅,三两个人围坐喝茶谈天。常见的广场舞,多是附近的居民聚在一起,在露天和着动感音乐跳舞锻炼,在这里也被叫作接地气的坝坝舞。![]()
从更广阔的意义来看,院坝、坝坝,可以视作一种生活方式,强调的是在户外露天空间里人际交往活动。比起在室内正襟危坐,它更放松自然,人在自然中视野开阔,身心会觉得舒展和自在,正如“坝坝”这个词的节奏韵律一般。根据社会学学者刘亚秋的研究,成都社区工作人员会根据在地文化来建立社会性联结,他们频繁提及的一个词就是“坝坝会”。它是一种非正式的会议方式,这种议事传统广泛流传于民间,让居民们在拉家常般的氛围协商和解决社区事务。在刘亚秋看来,“坝坝”激发了居民在一起的集体意识,熟人院落更容易建构社会性的联结,比人造社会组织更依赖熟人文化,是更稳固的社会性存在。在有的地方,社区还会主动组织坝坝宴,大家协同专门的厨师备菜,工作人员和居民在席间畅谈社区自治的规划,能促进居民的情感联结和社区认同感。![]()
铁像寺坝坝茶 摄影丨韩杰
居民的生活离不开院坝,如今的院坝,不止步于儿时自发搬到空地上的几张桌椅和用粉笔勾勒的简陋球场边界线。院坝原本蕴含的共享共建色彩,在现代化社区里得到延续和发展。成都新都的新桂东片区,主打“家”的特点,建有桂东家客厅供社区居民活动,鼓励居民认养植物、共同维护绿化,还开辟了楼顶露天足球场和涂鸦篮球场,为亲子提供了更开阔和安全的活动场地。走进北门大桥的工人村社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砖红色的三层楼房,这里展陈着旧家具、旧海报、老蓉漂给新蓉漂的书信等。这个社区居住着成都第一批建设者,他们多来自老建筑设计、材料、运输等建筑单位。数十年过去,为了留住此地的记忆,社区向居民征集老物件,以“时光”为主题翻新了当地闲置的公共小楼。当人们踏入这个社区居民记忆博物馆,看到上世纪的黑色皮沙发与镂空白桌布,墙上贴着黑白社区生活漫画,旁边停放着老式的自行车,他想起的是当年和邻居在院坝里摆龙门阵,带着孩子一圈圈围着树学自行车的场景。邻里间谁忘了买姜,去隔壁借一块,走到楼下才想起忘了拿出门用的东西,让小卖部的奶奶看一下孩子。院坝生活的记忆得以在这些物件中凝固,历久弥新。院坝这个词仿佛自带怀旧气息,乍一听就会想到邻里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喝茶的情形,这仍是一部分人的院坝记忆和保存至今的院坝生活习惯,但不同类型、年龄段的人群,对院坝生活的追求并不相同。如今,更多青中年设计师,能考虑到各类人群的需求,参与到院坝的更新工作。院坝更新直观体现在外观上。离开成都主城,大约一小时路程外的青白江城厢地区,有一座唯一传承千年县治格局的古镇。古镇旁边有一栋对比鲜明的新式楼房,这是城厢会客馆,它外观整体灰色调,保留了古镇川西院落的建筑风格,旁边是露天绿地草坪,摆有桌椅和遮阳伞。馆里既有可供参观的展览区、饮食区,还有居民众商议事的公共活动空间。项目进行期间,当地社区还组织建设项目的规划师、志愿者以坝坝会和院落碰头会的形式沟通和商议,延续了成都本土的坝坝议事习俗。特殊的建筑设计,能为平日不易看见的人群带来便利,鼓励他们走出家门,来到院坝,参与人际交往。坐落在玉林东路社区的一介·巷子里,是一个社区残障友好空间,它在入口、门窗、设施上充分考虑到残障人士的需求,希望帮助他们开拓社交圈。建筑旁边就是开阔的院坝,地上绘有儿童游戏时可使用的地图,老人三三两两摇扇闲聊,有阿姨推着婴儿车,慢慢散步。有时,院坝会因为新型共享理念焕发出别样的活力。穿过黄桷树搭成的绿色隧道,来到玉洁巷的尽头,眼前赫然一块平坦的院坝。一块“二合一”造型的铁牌,两边分别写着“倪家桥社区玉林街道”和“院子文创园”。社区党群服务中心旁边,是文创工作室入驻的小楼,政务工作区和院子咖啡厅相连,咖啡厅后围出一片露天的饮茶聊天区。楼旁的院坝,几棵大树,一个小小的仿古亭子,偶有居民坐在院子里歇脚,一切似乎平平无奇。但每逢举办各类市集活动的日子,琳琅满目的图书、潮流音乐、个性文创,此地顿时汇聚了来自四海八方的人,或是本地居民,或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老少皆宜。频繁的活动,让这方院坝成为了文化、创意、活力的代名词,没有活动的时候,还能在这里看到青年音乐人拍摄MV。院子文化创意园为市民们提供了更多元化的活动场所
摄影丨韩杰
从外观到功能,院坝的形式正在更新,它的边界也在不断拓宽,当院坝不局限于一个包围起来的院子,它属于居民,也开放给更多的人。居民可以自然而然、无组织地休闲娱乐,同时也有人主动利用场地,与居民共享院坝,创造更多样的公共生活。走出上述居民的院坝,还会发现,一些冠名“坝坝”的活动和空间,如商业化的坝坝饮品店、坝坝餐厅,亦更不会限于原始的半开放半私密状态,它向所有人敞开,这也可以视作对院坝生活、院坝文化的追忆和发展。我们将这些空间也命名为“坝坝”,是希望在更开阔流动的场地里,同时存有如邻里一般的,轻松、日常和富有人情味的氛围。![]()
出品人 | 达海 总策划 | 苑海辰
审校 | 陈凌 王越 排版设计 | 张国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