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村庄,宁静得连一只鸟飞过,都能听见翅膀破空的声音。
6月10日,丁真的家乡——理塘县格聂镇然日卡村里,刚下过雨,最显眼的是地上的水洼,绕村走两圈都很难见到一个人,就连往日门庭若市的丁真舅舅家的民宿也关着门。
人都去哪儿了?
每年5月至6月,是甘孜理塘县虫草采集季,成千上万的人们带着帐篷,迁徙到海拔4500米甚至更高的地方采集虫草。对他们而言,每年大部分收入都是这一个多月里挣来的,生活被鲜明划分为“采虫草”和“不采虫草”的日子。
在这个季节,对理塘人来说,走红全国的丁真不再是他们谈论的重点,许多村庄和集镇都空空如也。不过,在理塘县各个学校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攒动,书声琅琅……
理塘县村戈乡小学,一问起最好的虫草在哪里,学生们都举起书本
理塘县教体局办公室副主任达娃泽仁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今年虫草季,理塘县35所中小学里的13187名学生,没有一人在上课时间离开学校上山采虫草。
实际上,在人口不到8万的理塘县,几乎每个农牧民家的孩子都有过采虫草的经历,许多眼尖的孩子甚至还特别有优势,挖到的虫草比大人还多,一个多月时间里可以采到价值超过3万元的虫草。
但,娃娃采虫草,已成为过去。
山上采虫草条件艰苦,怀着对虫草越来越少的担忧,加之政府控辍保学的力度持续,以及寄宿制学校全覆盖,孩子可以不花一分钱就能在学校吃饱穿好、学到知识文化,以上种种汇成一个方向:几乎所有的采虫草者、虫草收购商都不希望下一代只能采虫草、卖虫草。
“让娃娃们采虫草只能挣到现在的钱,挣不到以后的钱。”在他们看来,“孩子们学到了知识才能有更多选择,无论山上的虫草有多好多贵,在学校里面的他们,才是最好的‘虫草’。”
他们的未来,不在虫草山上,而是在课堂、在校园……
①往事:
每到虫草季学校几乎空了
有家长“偷走”孩子上山采虫草
6月10日中午12时,午饭铃声响起,理塘县村戈乡小学的428名学生在操场上排得整整齐齐,等待就餐。
阳光从云层中穿过,洒在孩子们身上,一瞬间,李杨央似乎看到另一种光景:孩子们像一根根硕大的虫草在汲取营养,身体正在往上蹿。
村戈乡小学,孩子们快乐地吃午饭
作为理塘县村戈乡小学副校长,李杨央来到这里已经10多年了,她有些自豪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近年来的虫草季,学校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离开学校去挖虫草。
不过,在10多年前李杨央刚来理塘的时候,情形完全不一样。
理塘县虫草采集管理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人介绍,理塘是四川最大的冬虫夏草产区,在200余个虫草采集点中,每年五六月份涌进数以万计腰里别着“小锄头”的农牧民,这几乎是他们一年里最大的一笔收入,也是他们最为重视的一次劳动,所以,举家出动是常态。
曾经,“上山采虫草帮家里挣钱”在许多农牧民脑子里根深蒂固。在挖一个多月就能挣一年开支的虫草季,许多农牧民在一个由人数多少决定财富数量构成的系统中,失去了对教育和未来价值的认知。
村戈乡距离县城不足十公里,属于城郊结合部,流动人口比较多。以前,在村戈乡小学就读的许多孩子都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乡外、县外、州外的农牧民孩子也不少。4月底到6月的虫草季,学校里几乎是空的,有的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
“家长们会找各种借口来给孩子们请假,也有不少家长教孩子以身体不舒服、家里有事等各种理由请假。”李杨央回忆,甚至还有家长带走能采虫草的学生,将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小孩子留在学校,美其名曰“一个换一个”。
请假的家长,只是少数。更多的家长把孩子“偷”走上山,招呼也不给学校打一个:有的学生周末回了家直接就被家长带上山,老师们到了周一上课时间看不到学生,不用问,就知道采虫草去了。
村戈乡小学,一位学生比划着他在假期挖到过的最大虫草
就像迁移的候鸟一样,六月中下旬,随着虫草季的结束,学生们又陆续回到校园,空荡荡的校园里又恢复欢声笑语。
李杨央开玩笑地说:“外地有放虫草假,我们这里没有放过虫草假,但虫草季学生们都跑得差不多了,相当于给我们老师放假了。”
在红星新闻记者走访的理塘县乡镇多所学校里,不少老师均表示有此经历,更有甚者,一个学校或者教学点上的学生们几乎会跑光。
学生们上山采虫草了,老师们只能留守在学校,给少部分孩子继续上课。
达娃泽仁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以前,受地理环境和生活习惯影响,农牧区家长学历普遍偏低,无法对子女进行有效的教育和指导,有的甚至认为没有知识照样能生活,有的还认为学生上学是一种学校的“任务”。因此,每到虫草季节,理塘学生流失现象较为严重,又因教学环境差、教师流动等原因,学校教学质量得不到有效提升。
②改变:
“三不通”村庄建起教学点
上百孩子不再旷课去采虫草
工作30年来,理塘县教体局副局长刘晓红对家长“偷走”孩子上山采虫草的事见过不少。不过,这些已经停留在历史里了。
理塘县最后一名孩子在虫草季从山上回到课堂是几年前?刘晓红说不上来,在她看来,这其中一个里程碑式的节点就是2018年,当年不通路、不通电、不通信号的克日泽洼村教学点建立。
克日泽洼村教学点,吃西瓜的学生
2018年6月的一天,禾尼乡政府一名乡干部敲开了县教体局局长雷红生的办公室门,称克日泽洼村没有教学点,希望能建立一个。但对于细节,这名乡干部不愿多说,只是希望到现场去看看再说。
克日泽洼,在藏语里意为“雪山下的部落”。名字很美,但村民以前的日子却并不容易。克日泽洼村地处边远高寒牧区,平均海拔超过4100米,自然条件复杂。以前,克日泽洼村是典型的“不通路、不通电、不通信号”三不通村庄,牧民们似乎与现代生活隔绝。
教体局高度重视,立即组织相关人员下乡调研,了解相关情况。次日,教体局副局长刘晓红带队前往克日泽洼村。一早出发,抵达已是中午,他们站在山坡上,看见村民们正在草原上“耍坝子”(类似于野餐),有许多孩子跑来跑去。
谈起想建教学点的初衷,村民们道出原委:以前不通路,把孩子们送到县上、乡上读书,周末去接不了,让娃娃自己独自往返,一路上危险重重,“现在路通了,有条件了,大家都知道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走出山里”。牧民们围了上来,说到动情处,许多人眼眶都是红红的。
工作组立即展开了摸排,村子里有90多个娃娃应该进入学前教育,12岁以下的孩子有40多个。可孩子们读书,要么到70余公里外的县城去,要么去距离村子80余公里的禾尼乡村戈乡小学,可到这两处,步行需要一天的时间,即使是骑摩托车,也要三小时以上。
刘晓红记得,那天,回到县城已是万家灯火,像极了克日泽洼村孩子们明亮的眼睛。
克日泽洼村教学点,孩子们吹蜡烛
回到单位,刘晓红将此事汇报后,教体局很快开了局务会,并将调研和会议结果上报。县委、县政府经研究后,同意建立克日泽洼村教学点,并要求在2018年9月份之前开设学前班和一年级。
在村级幼教点的基础上,教体局的各方投入相继而至。先期来到这里的,是4名禾尼乡小学的老师。为了支持老师,牧民们抱来一捆捆柴火;怕老师吃不好,牧民们又给老师搭起了简易厨房,送来酥油、牛肉等。
9月开校时,教室里,坐着高矮不一的学生;教室外,站着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家长们。第一堂课下课时,许多家长抹着泪离开。
现在的克日泽洼教学点,已先后累计投入数百万,教学楼宽敞、操场绿茵如毯,和许多县城内的小学相差无几。
6月14日,克日泽洼教学点负责人降央桑珠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现在,教学点内设有学前教育和小学1~3年级,共有107名学生,其中学前教育阶段的有35人,义务教育阶段的有72人。自从2018年教学点建立后,再也没有孩子在虫草季旷课去采虫草了。
③希望:
姐妹俩5000米高山采虫草
只为让在外地的弟弟安心上学
与克日泽洼村的家长们一样,理塘县许多农牧区家长不愿让孩子上山采虫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采虫草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现在的虫草也越来越少。
每当五、六月的虫草季,村民们就会浩浩荡荡出发,再散落进海拔4500~5000米左右的大山上。
采虫草并不轻松,虫草生长的高山上,气候恶劣,雨雪、雷电等极端天气频繁,除了落石,有时还有狼、熊等野兽出没。这些都不是最令人退却的,采虫草的路上还面临着生死,今年5月,石渠县7名采虫草者被雷击身亡。
此外,采虫草的过程亦是漫长的考验,村民徒步从营地上山后,往往跪着、趴着寻找虫草,靠体力,靠技术,也靠运气。
要想辨认出冒出头的虫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和高原草地上的莎草很像,稍不注意就会擦肩而过,采的时候也得非常小心,如果虫草断开,身价就会大跌。
采虫草的人在海拔4500米甚至更高的高原上,一天埋头苦寻十几小时,收获却只能看运气:多则一天四五十根,少则寥寥一两根,也有遭遇几场暴雨颗粒无收。
理塘县阿加沟虫草采集营地
海拔近五千米的阿加沟作为理塘虫草的主产区,产区虫草素有“黄金虫草”之称,高峰时期,有上万人在此采集虫草。
27岁的藏族姑娘泽宗和25岁的妹妹降真就是这上万虫草大军中的一员。10多年来,几乎每年虫草采集季,姐妹俩都会跟着妈妈上山采集虫草,最多时两人一天能采80余根虫草。但现在,虫草越来越少,姐妹俩的收获也越来越少。
6月8日,姐妹俩采集到近40根虫草,这已算是今年虫草季以来不错的收获,两人欢声笑语。而在随后的几天,姐妹俩一根都没有采集到,再说起虫草时,语气十分低落。
6月12日,虫草季进入尾声,姐妹俩也下了山。今年,她们靠采虫草挣了2万多元,这些钱除了少部分留给自己外,几乎都会交给经营虫草生意的父母,支持在外地读书、从未上山采过虫草的弟弟。
日青说,再好的虫草也不如儿子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
泽宗的爸爸日青在山下经营虫草生意,他说:“让娃娃们采虫草只能挣到现在的钱,挣不到以后的钱。”
虫草季艰辛依旧,但每年虫草越来越少,让日青等虫草商心中越来越忧虑,未来也越来越不确定。
不过,好在儿子快要毕业了,全家的努力会让他毕业后有更多的选择,而不仅仅只是采虫草、卖虫草。
想到这,一家人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④新生:
下一代的未来在课堂
他们才是最好的“虫草”
曾经,位于理塘县城郊结合部的村戈乡小学里,户籍不在这里的外地学生不少,不让学生上课时间上山采虫草,仅靠依法控辍保学等手段几乎约束不了家长。
李杨央记得,大约十年前,学校联合乡上想了办法,规定只要学生外出采虫草就不要再回学校,直接回户籍所在地读书。情况迅速得到好转,但依旧有家长找借口,“我的娃娃周六周日没有人管,我们只能把他带着去采虫草。”
村戈乡小学,认真写字的学生
后来,政府主导、家长零负担的寄宿制学校相继在理塘各乡镇落实,学生们上学更加方便,读书不用花一分钱,周六周日不愿回家可以继续留校,老师周六周日也不休息,吃喝拉撒都管完,家长们就没了借口。
“我们也趁机给家长们做起了工作:你就安安心心地采虫草,孩子们就安安全全在学校读书。”李杨央说,学校也制定了相应政策:教师批准假期,最大权限只能三天。如果超过三天,班主任就要报给学校,学校再报给乡镇,乡镇就要去找人。“如果因为采虫草耽误了学习,按照村规民约给予相应的处罚,受到的损失,远不止金钱”。
再后来,控辍保学政策之下,孩子们在校时间变长,一分钱不花,穿得好,吃得饱,不会经历山上的风霜雪雨,没有落石、雷电等危险,回家后讲卫生做家务,有时还帮家里算账。
村戈乡小学经常用读书后参加工作的优秀学生激励高年级的学生。来自农牧区的孩子们,参加夏令营等走出去的机会也越来越多,看到的世界也越来越大。“学校实行双语教学,许多娃娃说起普通话来十分流利”。
“教育基础设施越来越好,教师队伍越来越强,教学质量越来越优,学生素质越来越高,公平普惠政策越来越多。”理塘县教体局办公室副主任达娃泽仁说,长此以往,这些变化让理塘的学生和家长们渐渐明白,采虫草不是人生最好的路,只有进学校、入课堂、多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
村戈乡小学,排队打饭的学生们
“时代在变,低年级的小朋友已经没有到这个季节就要出去采虫草的意识了,最多就是周末回去体验一下。”李杨央说,“现在最好的‘虫草’在课堂,知识改变命运的理念深入人心。”
理塘县教体局数据显示,“十三五”以来,理塘县历届县委、县政府始终树立“最大的民生在教育,最好的虫草在学校”的思想,倾尽全力支持教育优先发展,始终把学生“进得来、留得住、学得好”作为工作重点,通过着力打好“依法控辍、行政控辍、情感控辍和创新控辍”四张牌,有效安置两千余名适龄儿童入学,让“最好的教育在学校,最好的虫草在学校”的理念深入人心。五年以来,全面落实教育扶贫基金740.25万元,惠及8107名贫困学生,减免幼儿保教费712.7万元,落实各类补助资金约2.15亿元。目前,理塘县建有义务教育阶段学校35所,其中,寄宿制学校34所。
“理塘县只有城区里的一所小学不是寄宿制,因为这里的学生几乎都是县城里的孩子。其余34所寄宿制学校,学生几乎都来自农牧区,在学校里的吃住不会花一分钱。”达娃泽仁说,以今年虫草季为例,理塘县全县35所义务教育阶段学校里的13187名中小学生没有一人在教学时间离开学校上山采虫草。
达娃泽仁说,孩子们虽然在虫草季不采虫草了,但国家、政府、教体以及社会各方面对教育的重视和投入加大,加上各种惠民资金,不带孩子们去采虫草总收入可能会少一点,但现在的家长们对教育的认知,已非当年所比,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理塘县教体局副局长刘晓红以去年理塘县中考为例,中考毕业前20名,基本上都是来自农牧区的娃娃。“政府和家庭的支持、身边榜样的感染、互联网的发展和眼界越来越开阔,让他们感受到了教育带来的希望,你去理塘中学里看看,早上六点多,站在路灯下看书的孩子大多都是来自农牧区。”
虫草季结束,泽宗和妹妹降真等采虫草的人们陆续下山。
草原上的花儿,陆续盛开,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摇曳,冰川雪水汇流而下,在寂静湖泊中折射出光芒。
在寂静的表象之下,理塘校园里的孩子们,就像一根根“虫草”,正在悄悄为未来积蓄着力量。
叶强平 红星新闻记者 蒋麟 杨灵 摄影报道
编辑 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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