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店变得比开店还热闹,800年没见过的朋友都聚齐了!”今天(7月5日),翟永明在朋友圈里写道:并没有想象的伤感和唏嘘,反而有一种轻松和自由。白夜宽窄店营业的最后一夜,翟永明在店招前留影,她说:这块牌子将移到玉林芳华街28号重新挂上。
作为当代诗坛里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诗人,白夜并非翟永明的全部,她长期深耕于诗歌及其他类型艺术的探索,成就了中国女性诗歌的高度。
白夜宽窄店营业的最后一晚,翟永明在店招前留影
日前,翟永明新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诗集选自翟永明2015年至2021年创作的作品,暌违多年创作的这本新诗集,具有一种新的面貌。
翟永明新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
时间流逝,翟永明对于文字的把控,愈发自然。诗人无限拓展着自己的时间、空间,创造了一个更大的场域,包容她精神的世界。《全沉浸末日脚本》对她而言,是经历过年轻时的激情后,逐渐沉淀下来的生活本质。翻开诗集,能发现其中强烈的女性意识,能清楚地看到诗人在追问历史、当下以及未来,并沿着自身跨界创作的经历,拓宽着诗歌的边界,以更多样的思维方式进入诗歌。同时,作为理科生的翟永明也开始关注科技与人工智能、宇宙、太空、奇点……而这些看似冰冷的科技元素,竟在她的笔下,畅游成无限诗意。
近日,红星新闻记者约访翟永明,从诗歌出发,展开对话。
翟永明
关于新诗集
红星新闻:诗集里为何会选择以科幻、末世、人类,命运为主题呢?
翟永明:整部诗集,我一共分了4辑,每一辑都是不一样的主题。第一辑全沉浸末日脚本:从15年开始,我一直在写一些主题跟未来有关的,写作题材是关于我们未来生活中将面临的一些可能,包括AI人工智能、赛博朋克,同时也包含环保、太空等问题。
对于科技、科幻、科学发展这类话题,我一直比较感兴趣,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工科出身,长期在关注这些话题。在05、06年时,我便写过两三首这一类型的诗歌,但没有这次这么集中。
到现在,我觉得这些话题离我们生活更近了,并不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虽然诗中描述的是未来的一些想象,但实际上它们已经慢慢进入到我们的生活,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一个现实的题材。
《全沉浸末日脚本》宣传图
红星新闻:为什么取名“全沉浸末日脚本”这样的名字呢?
翟永明:之所以叫“全沉浸”,是因为在我看了很多关于地球生存状态的报道后,我想象人类正处于现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节点上,也正面临一个很不确定的未来,不知道地球将来会发生什么。比如全球变暖,如果人类不加以改善或者制止,整个地球都将面临着生存的灾难。这也是我诗中写了很多末日临近的缘由,比如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包括雪地球和核战争等,这些都可能会成为摧毁地球的灾难性因素。我就会思考,如果我处在末日来临这一刻,我会看到什么?我会经历什么?通过自己的想象,不是去预言,而是去亲历。它让我对个人的死亡都变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所以,《全沉浸末日脚本》这首诗,也是我这些年来的担忧。在整首诗歌中,我想表达的并不是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状况,而是这种状况在逼近我们,我们不能因为它还没有发生就视而不见。
诗歌背后的故事
红星新闻:诗集第二辑“灰阑记”的创作灵感来源于?
翟永明:《灰阑记》是我19年写的,这一辑的诗歌,是关于这些年来我跟艺术的关系。
《灰阑记》这首诗,写于19年乌镇戏剧节期间。当时一个德国剧团表演了《(高加索)灰阑记》。(《灰阑记》是元代剧目,后来经布莱希特改编,成为德国的一个经典剧目。)《灰阑记》在世界上有过各种改编,但乌镇表演的这一场,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因为它借鉴了很多中国的戏剧方式。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并没有描写戏剧本身,而是从原剧小孩的视角来写。《灰阑记》中,两个母亲争夺一个孩子,所有的戏剧和表演,包括原剧在内,都是描述什么是真正的母爱,讲述怎么争夺孩子。但没看到过从被争夺的孩子角度来描写。这首诗就以这个角度,来表达他的感受:他希不希望被争夺、他希望被谁夺走、还有他的选择和内心的挣扎等。
红星新闻:诗集第三辑是“神奇的梦引起反响”,这个梦是怎样的呢?
翟永明:《致蓝蓝:神奇的梦引起反响》,这首诗的背后,有一个故事,18年冬天,我想要拍一组和艺术家弗里达有关的照片。后来展览的系列就叫我们都是弗里达。我让我的朋友扮演弗里达这个角色,一同去西郊拍照。那天特别冷,我穿着墨西哥的衣服,带上一个红色头巾,示范给朋友看,让朋友帮我拍了两张照片。
第二天晚上,北京女诗人蓝蓝给我打电话,说她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去了南美,戴着红头巾,站在一片稻田里面。
拍摄时,我就是站在一片田野里,这里以前就是稻田,我觉得特别神奇。于是我就用弗里达的一句话“神奇的梦引起反响”作为标题,写了这首诗送给蓝蓝。她的梦,我的作品,弗里达的服装,这几样东西串在一起,便有了这首弗里达与梦的诗歌。
红星新闻: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诗集第四辑的“那一小句”呢?
翟永明:《那一小句》创作于准备重新开白夜的时候,我请一个朋友来设计白夜,他说:把你的想法和对建筑的要求,写成一首诗给我吧。你随便怎么写,哪怕你写一小句都行。我觉得把一个抽象的东西写得更抽象,很麻烦。所以我就把“那一小句”作为一个点,从写一小句,写到建筑。有时候建筑也是一小句,看怎么去写它。
红星新闻:诗集的腰封上有一句话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选择这句话想表达什么?
翟永明:这句话是我引用自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我非常喜欢他的这句话。所谓无限的少数人,是因为少数人与无限,是冲突的,但是他说的无限就是有可能把有限变成无限。
在1990年代的时候,我就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献给无限的少数人》。我理解无限的少数人,就好比中国古代的知音。知音并不需要太多,但是你只需要最懂你的那个人,他就是你的知音。有些人读书根本就没有读懂,或者根本就不仔细去读,那样的读者再多也没有用。
关于跨界诗人
红星新闻:你的兴趣爱好涉及很多领域,是因为写了诗歌,所以有了想要去了解更多领域的冲动?
翟永明:我生活中就存在这些爱好,我从年轻的时候就比较喜欢摄影,然后摄影便一直伴随着我。但是我以前没有进行创作,因为我在相机的技术层面存在一些障碍,一提到聚焦、曝光时,我就头疼,不愿意去学这种技术层面的东西。我喜欢那种直接创造的,对创造性的那一部分更感兴趣。后来,数码相机有了自动挡,这对我来说十分方便,我只需要考虑它在审美方面的要求,技术层面我就不用多去思考了。
翟永明拍摄的德国汉学家顾彬
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我从小喜欢戏剧、戏曲,是受父母影响的。因为我父母喜欢这些,他们买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放在家里。那个年代书籍不多,有什么书我便读什么书,于是当时也看了不少戏曲方面的书,成为我的一个爱好。
这些其他领域的滋养,对我的写作有很大影响。我的写作里常有戏剧的因素存在,有一种戏剧感。我诗中的画面感也与我喜欢艺术有关。我一直喜欢视觉艺术。90年代到国外,我参观了很多博物馆,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习惯,到国外去了,就要去看当地的博物馆。
各种综合性的因素都影响我的写作,我的写作中也充满了这些因素。虽然我用诗歌的语言在表达,但是一些灵感实际上是源自我平常的这些爱好。
关于女性视角的诗歌
红星新闻:你觉得这种女性视角的诗歌,在你的诗歌创作里面占比多少,或者说它带来一些什么作用?
翟永明:诗人里,可能我的女性意识比较强烈,是因为最早写的成名作《女人》,所以在我身上这个标签比较鲜明,提到我就肯定要少不了性别问题。我不在意这些,我承认在我的写作中一直伴随着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也是我的一个特点,我不愿意去否认。
我不像很多女诗人要去否认这一点,也不像一些男诗人把性别问题拿来归类到一个小的类别里。
写作本来就存在着性别,只是现在大家都不愿意承认。女诗人就更不愿意,不愿意被贴标签,也不愿意被分类。但所谓无性别写作,其实是自己安慰自己,因为无性别写作,就是得像男人一样写作,抹掉自己身上的性别特质。似乎这样才是最好的诗歌,我并不认同。
我现在把这些事情看得很淡,贴标签也好、被贴标签也好、或者是不贴标签也好、或者是给自己贴另外的标签也好,这些都是次要的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自己的作品,要写成什么、打算写什么样的诗歌、为了什么而写作?现在写作是一个非常边缘的事情,为什么现在还要继续写诗?目标是要写成什么样的诗歌?要把诗歌推进到哪一步?这些是我比较在意的问题。
翟永明
红星新闻:你有没有在年龄上有过焦虑呢?
翟永明:我有时候也会关注到这个问题,但是我并没有焦虑,我觉得这是一个没法避免的事情,就和死亡一样,人都要面对,再焦虑也没有用。从我们出生开始,就在面临一天天走向衰老,一天天走向死亡,在我看来,更多的是顺其自然。
年轻的时候,我不会写到衰老这个题材。我还记得第一次写到衰老这个题材,大概是在90年代末,那个时候我还是有一点焦虑,思考年龄的变化,开始写到衰老。
但现在对于衰老和死亡有了进一步的思考,这些思考都会反映到我的诗歌写作中。在这次的诗集中,里面有几首也谈到了衰老、死亡、人到晚年对人生的一种认识,这些都贯穿在我的写作中。
翟永明诗作欣赏〉〉
《深蓝斑点》
深蓝斑点 太空尘埃中最小的一粒
最小尘埃中 最小的那颗
也找不到我们人类的身影
一粒尘埃 也想爆发巨大能量
就像芸芸众蚁 也仰望星空
蚂蚁 也梦想建立巨大王朝
它们眼中的王朝洞口
一如浩瀚宇宙中的黑洞
漩涡深处 是无法理解的能量与秘密
那射进蚁穴的一丝阳光
便是天庭来降的无限电眸
从太阳系看过去 天空有太多条纹
地球就坐落在那些光线里
那是旅行者号回望地球时
看到的深蓝斑点 渺小如尘埃
它小于一个像素点 我们
就居住在这个深蓝斑点上
数万亿颗恒星中
一个小小蚁穴 谁会在意?
数千亿类外太空中 还有数不清的恒星
我们就住在宇宙背景中
那小小斑点上的小小蚁穴中
宇宙背景之外 似乎还有更多重宇宙
这是小小蝼蚁不可认知的地区
宇宙 也许只是外宇宙的一粒深蓝斑点
我们居住在宇宙一粒深蓝斑点上
比一粒米更小的斑点
我们居住在这里:
孕育,生长,繁衍,扩张
买卖,杀戮,竞争,抢掠
乐此不疲,前赴后继 我们以为
地球是为人类而造 不过
当我们拿起手机显示屏 拂去灰尘
在更遥远深邃的地方 也有某种形态
准备拂掉这一粒不起眼的深蓝尘粒
红星新闻记者 曾琦 实习生 张人杰
编辑 段雪莹